云泽元君和凝朱离开之后,千色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天边一抹淡红的潋滟,黎明将至,她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望着那将明的天色,些微光芒映在她的瞳仁中,竟然像是针扎一般微微地刺痛。她静静地阖上眼,凄凄地,胸膛里的火和疼互相攀附着,烧灼磨噬,几欲喷薄而出的火焰无边无际地在思绪里缭绕蔓延开来,自己的脑子里反复充斥着的只有一句话——
他,是你碰不得的……
真的碰不得么?
那,分明是她的青玄呵!
明明近在咫尺,可是,她却连碰触一下他也是奢侈。明明就在身边,他忘了与她的一切,她却是张口也说不出半个字,无法告诉他那些曾经的过往。她甚至没办法告诉他,他和她还有一个孩子……
只是,告诉了他,又能怎样,他若是不能自己想起来,听着她的诉说,也不过像是在听着属于别人的故事。那些曾经的过往,能换来的,不过是自己的两行泪水……
不,她已经连泪也不敢流了。毕竟,她一流泪,他就会痛,与其让他痛,她宁愿咬牙隐忍一切——
她忍着在他的面前无法开口,忍着相见不相识,忍着明知自己有一个孩子却无法相见……她只能忍,那些能忍的和不能忍的……
“你还打算在这里站多久?”
身后传来了淡然中带着些询问的低沉声音,一时却似一记重锤,使得千色的心突兀地一窒,狠狠一抽,恍若电殛,那本就不规律的跳跃更加乱了!一下子愣在那里,她脸上的血色迅褪光,胸口一阵又一阵闷闷的抽疼着,心里突然有一股绝望蓦然翻了起来,带着血腥味,如同一片汹涌的浪潮在狠狠地翻腾,这片浪潮包含了惊惧、凄楚以及悲怆。
她并不知道平生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然而,转过身去,她却只是白着一张脸,紧闭着嘴唇,低垂着头,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的一干二净。
看着眼前的她低眉敛目一言不地模样,思及从昊天等各处了解到的关于她的事,平生拢紧双眉,长叹了一口气,只觉颇有些无可奈何。轻轻抿唇,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没得到她的回应,这才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到别处,转身往前走,低沉的嗓音因近日的操劳而显出微微的沙哑,没有泄露半分情绪,却显出了几分平滑的危险:“你随我进大殿来,我有些话要告知与你。”
平生那听来饱含深意的言语令千色的心脏倏地揪紧,不知怎的,跳快了两拍。她从凝朱那处知道,平生专程去了凌霄殿,向昊天询问与她相关的事,而昊天,又怎么可能对平生说实话呢?退一万步说,即便说的是实话,也必然是残缺而不完整的。
他说有些话要告知她,会是什么话?
没有奢望,也就没有失望。
心若死灰一般平静,千色不声不响地跟在平生后头进了紫微殿。
在御座上坐下后,平生眨了眨双眸,凝神敛眉,那无奈的神色才和缓了些。“我听凝朱说,你叫千色,并不是个哑巴,为何我问你话,你却不肯开口回应?”食指一下又一下,规律的轻敲着御座扶手上的龙纹透雕,尔后,他突然自颊边绽出一抹淡然的微笑:“你真有这般惧怕我么?”
惧怕?!
千色也不抬头,只是木然地咀嚼着这两个字,难抑心底的酸涩,有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她对他,什么样的感觉都有,只是,却从未有过惧怕。若真要说怕,她只是曾经那么那么惧怕失去他。可如今,他竟然会问她是不是惧怕他?
她该要怎么回答?
或许,也根本就不用解释什么,让他以为她惧怕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罢了,说不说话,总是你的自由。”平生并不知晓千色如今的所思所想,误以为她是默认,也不便再继续纠缠于这个问题,本着劝慰的心开口:“你的事,我去了一趟凌霄殿,帝尊已经都告诉我了。你与那个凡人的事,我也得知了一些。情之一字,乃是厄难。不管怎么说,你苦心修行近万年,而今修为毁于一旦,想来总是可惜。如今,那人既是已经魂飞魄散,你也该要早些看透,尽早忘却才是。”
其实,平生并不十分清楚千色与那凡人之间的事,也不过是听昊天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知道个大概。而昊天提到,千色之所以落得个削除仙籍的下场,也是因着对那凡人太过痴情,才硬闯紫微垣,伤了北斗防卫司的一干侍宸。对于这个问题,平生也自有唏嘘,只是,如今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已是无用,倒不如劝她早日看开,今早回归正途的好。
听了平生的这一番劝慰,千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垂下脸,疲惫地幽幽闭上眼眸。
她可以强迫自己倔强地忍住眼泪,她可以强迫自己咬牙强忍伤痛,她可以强迫自己把渴望见到他的可却在见到之时无言以对的情绪伪装成所谓的惧怕,甚至还可以按下心头所有的凄楚与哀伤,努力地凝结出如今应有的低眉顺目……可是心不会骗人,无论多么完美的欺人,可心却诚实反应出谁也无法阻断的剧烈疼痛和哀伤,无法自欺。
他,要她忘却么?
那一瞬,她想起许久之前,倨枫身死之时,喻澜的哀恸,那时,倨枫让喻澜忘记他,那时,喻澜说了什么?
要我忘了你,你怎能说得如此轻易?
那时的喻澜,应是想哭的吧?为何却只是轻笑?
一如她现在,不能哭,于是,便只能笑,苦笑,干笑,心如死灰般绝望地笑!
抬起头,千色望向平生,静静地笑,可心里却在无声地低问——
青玄,你要我忘却什么?
是忘却你当初跪在九霄殿开天辟地的神祗们神位前的许诺么,还是忘却你在月老祠里将将那金丝檀木簪别到我鬓上的亲昵,又或者忘却那彼此交缠水乳交融的琴瑟和鸣,更甚于是忘却你挖出了自己的心也要保护我的事实?
如今,你的心还在我的胸膛里狠狠地跳动,你要我如何忘却?
是呵,哪能,如此轻易地忘却?
曾经,他的身体在她的怀中逐渐冰冷,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束手无策,那种绝望,她永不愿再尝试第二次。如今,他好好地在她的面前,便已经是宿命最大的恩赐了,不是么?兜兜转转,即便,他有他的神职,而她,自有她的劫数,终是陌路殊途,难续前缘。
她可以放手,可是,却永远不能忘却,即使终有一天将走向陨灭。
那厢,平生还在继续说着:“……你若肯重回修道之路,必定大彻大悟,机缘天定,要重登仙籍也并非难事,只是切记,莫要再重蹈先前的覆辙了……”说着说着,他现千色闭着眼,似乎根本就没有在听,也不免甚为无奈。虽然去人间走了一遭,做了些自己也未曾料想的荒唐事,可他却并不了解何谓真正的情。其实,在他的心里,也是觉得遗憾,倘若当时她硬闯紫微垣,他已是适时回归神职,那么,那个凡人或许也还有得救吧?
正说着,紫微殿外传来了凝朱的声音,须臾之后,嘟着嘴极为不满的凝朱领着有几分得意的紫苏进来了,跟在她们身后的是一脸无可奈何待得玉曙和明摆着看好戏的云泽元君。而紫苏进来之后,自然是极快地瞥到了千色身影,竟像是有几分炫耀示威一般,故意昂挺胸。
“帝君,她——”一见到平生,凝朱便气不打一处出,对趾高气扬的紫苏怒目而视,忙不迭地告状,差点直呼其为“恶婆娘”:“她说昊天帝尊指派她给您送礼物过来,还说什么礼物非同小可,非要见到您才肯那礼物拿出来——”
平生轻轻一个手势便阻止了凝朱的言语。“有劳了。”望向紫苏,他挑起眉,似乎并不热络地斜睐了一眼,虽说是在道谢,可却显得有些漠然而疏离,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喜怒不形于色。将询问缓缓道来,他于沉静中自有一番难以言喻的威严:“只是不知,帝尊差你送了什么非同小可的礼物过来?”
他心里自然是有疑惑的。方才他才见过了昊天,询问千色的事,而今,这两名玉虚宫的弟子竟然这么快就自称是奉了昊天之命送所谓的“礼物”过来,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紫苏原本沉浸在见到千色一副落魄模样的报复快感中,并没有料到平生会有如此冷淡地询问,一时之间,她被那威严给震慑住,自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竟然像是全然无法拒绝一般,立刻乖乖地就掏出了礼物呈上去,嘴里有些结结巴巴的:“这,就是这——”
那是一只极精美的梨木嵌螺钿盒子。平生接过盒子打开来,却见盒子里放着一粒金光灿灿的芍药花种子!
平生微微一愣,似是没有预料到,表情显得有些错愕,向来理智冷静的脑子,很难得地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可那墨一般浓黑的眉宇却是本能地越蹙越深。“帝尊的心意我明白了,请代我回复帝尊,改日必上凌霄殿亲自道谢。”眯起眼眸细细思索了片刻,他立刻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只能近乎敷衍地应了一声,便示意一旁的云泽元君:“云泽,送客吧,我累了。”
云泽元君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紫苏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站着一动不动地千色,当看到她那满头触目惊心的白时,这才像是解恨了一般暗暗嗤了一声,径自出了紫微殿。
然而,玉曙却是脚步迟疑,望向千色的目光中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帝君——”他有些犹豫,可最终还是低唤了一声,噗通一声跪下了。
平生正在思量着该拿那盒子里的东西如何是好,乍见他如此行径,也有些讶异:“你还有什么事?”
玉曙低垂着头,咬了咬牙,这才道:“玉曙此次前来,是奉了家师之命,只惟愿帝君往后能善待我师姑。”语毕,他才抬起头望向千色。
可是,千色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似乎对他的话全无反应,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善待?!”这两个字一入耳,平生便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有些啼笑皆非地,他认真地看着玉曙,微微侧着头,深邃的黑眸在晨曦的光芒中显得格外明亮:“你家师父几时见我戴薄你师姑了?!”
……这么一说,不明真相的怕不都以为他对人怎生一番严苛刻薄了……
……难怪这小雀儿那般惧怕他……
……哦,对了,她不叫小雀儿,她叫千色……
“玉曙不是这个意思……”有些嗫嗫嚅嚅的,玉曙也不知是想表达个什么意思,倒和平素里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凝朱在一旁也为他心急:“我师姑她——”
平生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疑惑为何那日日必然造访的疼痛这两日却像是突然烟消云散了一般,心思并没有全然放在玉曙身上:“她在紫微垣,我必不会亏待了她,你大可以回去转告你师父,让他放心了。”言下之意也就是不愿再谈论任何的话题了。
玉曙看了一眼凝朱,见凝朱冲着他挤眉弄眼之后又很笃定地点了点头,这才像是有些欣慰地露出笑容,道了声告退。
云泽元君瞥了一眼继续揉着额角的平生和一只站着不动的千色,眨了眨眼,随即小声地嘱咐凝朱去紫微垣外送客,这自然正中凝朱的下怀。待得凝朱屁颠屁颠地尾随玉曙出去了,云泽元君这才开口:“帝君既是累了,不如就先休息,这么许久以来,那疼痛一直叨扰,不肯消停,您几乎就没怎么合眼。”
睁开眼,搁下手,平生抬眼看了看云泽,又看了看千色,黑亮的眼瞳泛起微淡的波纹,也不知究竟是在对谁说:“昨夜的公文还没批呢。”
“那礼物——”云泽元君似笑非笑地看着平生跟前那只梨木嵌螺钿的盒子,似乎已是将那礼物猜了个**不离十,故意寒碜:“帝君打算如何处置那礼物?”
平生看了看那盒子,缓缓吁了一口气,眼色一黯,心中一悸,垂下眼,将其间的神采全然收敛,用那温柔似缎的浑厚嗓音沉声打破沉默:“罢了,你去取些扶桑树下的泥土来吧,这芍药花与我转世之时虽只是一夜露水姻缘,但也不能眼睁睁地任凭她被囚禁在这盒子里,先助她化作人形再说罢。”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一字不差地飘入千色的耳中。
芍药花!?
那一瞬,千色突然明白昊天的意图为何了。猛地,那突然侵入思绪的臆测缘由使她仿佛遭了暗暗的雷击,泛着涟漪的心湖渐渐翻涌起了波涛,她咬住唇,想要咬住那突如其来的凶猛痛楚,却事与愿违,将唇咬得几乎渗出血来。
她竟是忘了,当初青玄转世成*人,也曾与那芍药花有过一夕姻缘,而今她的青玄虽然忘了她,可是,却还记得那芍药花妖……
原来,这就是昊天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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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紫苏手里得来的那一颗芍药花种子,被平生种在了桌案旁的鎏金小盆子里,栽种的土壤取自扶桑树下,汇聚了日之精华,不过才两日光景,竟然就了芽,抽了条,打了花苞。
这芍药花的来历,千色自然是极清楚的。当初只道这兴风作浪的芍药花是被风锦用法器给收了,不想,却是被镇在这梨木盒子里数千年,化了原形,成了一粒种子。而今,她在平生跟前伺候笔墨,眼睁睁看见平生亲自给那芍药花浇水,心里不是没有痛楚。
直到九九八十一天之后,那芍药花怒放,花蕊中一阵金光闪耀,化作了一个白衣水袖的妙龄少女,平生这才露出淡淡的笑容。
而那一瞬,千色突然忆起许久许久以前,她与青玄的一段对话——
那时,她问:十世之前,你曾为了那芍药花妖不惜大闹幽冥司,如今,你若是有幸再遇上那芍药花妖,你还会如当年那般待她如珠如宝么?
那时,他答:当年喜欢她的,并不是我,是我的前世,同我根本就是两个不一样的人,他是他,我是我,我喜欢的只有师父一个人——
原来,喜欢她的只是青玄而已,和这平生帝君并无半点关系。只是,为何她却还有奢望,只盼望这平生帝君有一日会再变成青玄?
她的青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承诺了给她生生世世的男子,给了她一颗心。
仅仅只是一颗心。
她心知肚明,奢望都是泡影,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一种心如死灰的寄望——
若她有一日能再变为一只小雀儿,站在他窗前的树枝上啾啾鸣叫,他听了之后,会不会也像抚触那芍药花的叶子一般轻轻抚触她的羽翼?那一瞬,她总是仍旧不能说话,那么,她是否可以畅快地流下眼泪?
那时,他便不会再痛了。
那时,他还会不会记得曾有一世,他转世为一个叫青玄的男子,轻许了诺言,要给这只小雀儿生生世世?
记得或者不记得,也都不重要了,他记得的,只是那只小雀儿,那么,她便就做一只小雀儿罢。
于她而言,做一只小雀儿,多好,总强过现在……
好吧,这绝对是一桶重磅的狗血,出场的正是当初那芍药花情敌……其实,每一段姐弟恋都要经历这样的考验——小正太还年轻时,中免不了把强势的御姐当做偶像崇拜,当有一天,小正太长大了,有没有可能就转而喜欢年轻的小萝莉寻找青春的感觉了呢……这是个纠结的问题……某后妈嫌事情还不够乱,于是决定让芍药花同学出来做催化剂,在千色的伤口上撒点盐……哈哈哈……亲们,看在则则生病也不忘码字的份上,继续给点花吧……不要走开,下一章更精彩……殴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