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在椅上,像是被突然吓到的小动物,面色苍白,眼里浮出两滴冰冷的泪,含在眸中迟迟不落。目光从方应鱼的脸上移向窗外的暗黑夜色。外面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尤其陌生。
他轻轻扯了一下她的手让她回神,低声唤道:“染儿……”清透黑眸中,是强韧到不可摧毁的坚定,一字一句道:“染儿放心,小师叔会把你藏的很好,任它外面风浪涛天,也不会让染儿受到一丝惊扰。”
这样的许诺,是多么的让人心安。小师叔柔弱的肩膀,其实是世上最坚强的倚靠。
方应鱼忽然站起身来,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我简单收拾一下,连夜上路。”转身就往内间走去。
身后却传来一句轻轻的、稳稳的话:“我不离开。”
他顿住脚步,慢慢转身。她抱着膝,看着自己的脚尖,道:“小师叔……离开你们,我会更害怕。”
方应鱼不以为然的笑了一下:“今日猎场之中,染儿身处险境,难道不曾害怕过?究竟是哪里更让人害怕,或许染儿尚未弄清。因为染儿刚才问的那几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
“我不想问了。”她果断的打断了他的话,抬眼看向微怔的小师叔,浅笑了一下,道:“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的多了,就害怕了,没有勇气了。小师叔,对我保密吧,我胆量有限,不要把我……从你们的身边吓跑。”
他不甘心的道:“染儿……”
“好了,太晚了,我要去睡了。”她飞快的趿着鞋子,踢踢踏踏跑了出去。
方应鱼站在原地,良久,幽幽叹息一声:“这是……染儿的选择吗?”
窗外,檐上,坐了一人。白袍,烟,眸中月色倒映。方晓朗仍带着些许醉意的眼睛俯视着檐下,目光追随着那个一路小跑过去的身影。纤细的背影,扬起的丝,或许是因为拿定了主意而格外轻盈的脚步。
他紧攥的手指慢慢放松,露出手心的浅浅伤痕。刚才听到那个“离开”的话题,心猛然揪紧,指甲掐进了手心。在今天之前,若是谁敢提让方小染离开他的话,他必定将那人一顿胖揍。可是生了黑豹的事后,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他真的有能力,保护身边的人吗?
他知道,此时如果她真的离开,他不会阻拦。这一走或许意味着永不再见;可是“离开”对于她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他不知道理智和感情交锋时会是谁胜谁负;却是清楚的知道:若是放她走,他自己会痛得死去活来。
死去活来,也会放她走……
然后他竟然听到一句:“我不离开”。
他几乎懵了,呆呆的坐在檐上。
她不离开……
或许
她留下来是因为玄天派血浓于水的亲情。他方晓朗,也不知是否能算几分牵挂的重量。可是毕竟她留下了——不论方晓朗是谁……
看着方小染的身影隐进珍阅阁的门口,月光落在他玉白的面颊,眼中泛着碎星光泽。轻声道:“无论怎样,我定要护你周全。”
……
过了几日,某个上午,忽然有宫里的人来请方晓朗去王府,参加袭羽的生辰寿筵。方晓朗面露疑虑,尚未做答,方小染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一个箭步走上前去,盯着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太监问道:“王爷的寿筵,为什么宫里的公公来请?”
小太监怕怕的看着她,哼哼道:“羽王爷一直不肯让人请方神医诊病,今天皇上前去祝贺王爷的寿辰,皇上就借机令小的来请神医……顺便为王爷诊脉,赐个除病根的方子。”
方小染明白了……记起那天在猎场时皇上说起诊病的事,袭羽就一脸“死也不要他治”的别扭神气。为了让他乖乖就诊,皇上居然来硬的了。看起来,皇上似乎真的待他不错啊。
不过……
总觉得有些不安呢……
担忧的回头看了一眼方晓朗,却恰巧看到他目光水水的看着她,嘴角挂了一个极甜美的微笑。这样近的距离,险些被这个笑容耀花了眼。
“呃……你笑什么啊。”没事干嘛乱放光芒……
“染儿肯跟晓朗说话了么?”轻轻的,欣喜的语调。
“呃……我有不跟你说话吗?”脸红红的抓抓脑袋。
“染儿这几日都在躲着我。”委屈的神气。
“没啊,你太多心了,呵呵呵。”尴尬的打着哈哈……眼睛心虚的四处乱看。她的确是在躲着他,几乎是望风而逃,话都不敢说上一句。只是因为他身上明明背负了许多秘密,她却不敢知道。却又怕自己忍不住问,也怕他会忍不住说。说出来了,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勇气留下。所以,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着。
他走近了一步,伏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染儿不想听,晓朗便不说。染儿不要躲我。”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她愣了一下,心中忽然酸软。他全都知道啊……
旁边的小太监不得不咳嗽了一声,提醒他们注意,不要拿这种甜甜蜜蜜的样子刺激他这个永远无法享受该种甜蜜的人。方小染这才回神,窘迫的往回抽手,却被方晓朗握住了。
他淡然的对小太监道:“我这就随你去。”
方小染忧心道:“喂,你真的要去啊。”
“皇上的圣谕,岂有不遵之理?染儿安心在家等我。”
却听小太监道:“皇上有令,请染掌柜一道去。”
方小染惊奇的“咦”了一声。方晓朗眼锋向小太监扫去,冷冷道:“染儿何必要去?”
小太监尴尬回道:“呃,这个……其实是羽王爷的意思。羽王爷说,染掌柜若是不去,神医便是去了,他也不要治;于是皇上便在圣谕中加了这条。”
方晓朗一听这缘由,火不打一处来。他给别人医病,莫不是还要附赠自家娘子吗?!“哼”了一声,就要拒绝,方小染却急忙抢着说道:“好好好,我去啦去啦。”
他恼火的瞪她:“染儿!……”
“哎呀,圣谕哎,违者杀头!我们去准备一下,公公请稍等啊~”推着他的脊背一直推进了堂屋。进屋之后,他冷不防一个回身,她结结实实撞上他的胸口,倒退一步,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哀怨的看着他——他能不能把突然刹车的毛病改一改啊!
他凉凉的看着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染儿就这般迫不及待的要去吗?”
“是啊是啊,我必须去的。”笃定的点头。
灰眸中温度愈冷冽:“染儿早就知道今日是袭羽生辰了,是吧?”
她不好意思了:“知道是知道,可是忘记了呢。”袭羽的八卦她可是了如指掌。可是这几天实在是心烦,竟然就忘记这回事了。
“忘记了啊……”方晓朗的脸上顿时寒冰融尽,如沐春风。忽然又反应过来,再沉了一下脸,道:“既记起来了,便这样急着去庆贺吗?”
庆贺?她气馁的抿了抿嘴角。他羽王爷的生辰寿筵,大概会搭数个戏台子,王亲贵族纷纷登门道贺,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奉上的寿礼也必定是奇珍异宝,礼单大概要扯出几丈长。她一个小小民女,有什么身份去凑那个热闹?现在之所以想去,是因为,担心皇上此次召见的目的不单纯。
为了不让外面的小太监听到,她往前迈了一步,手罩在嘴边,凑到方晓朗的耳边压低声音,严肃的道:“我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随着话音,吐气如蝶翅般扑打在他的耳边,意料之外的答案,他让别扭的撇着的嘴角放缓了弧度,灰眸怔怔的看向她,忽然间有些失神。
“喂。”神经紧张的方小染没有注意到他微妙的神情变化,拿指头戳了戳愣愣的他,问道:“既是去赶赴生辰寿筵,总不能空着手去吧。也没有准备寿礼给他,怎么办啊。”
他不屑的嗤了一声:“怎么没有?我会带药给他。”
“哎呀,开药归开药啊,拿药当成寿礼多晦气啊!……不成了咒人生病吗?”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小了下去,变成嘀嘀咕咕——他们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他巴不得咒一下袭羽吧。
却不料他眉头一蹙,同意附合道:“送药一说确是不妥。去既去了,顺手捎点东西也好。”
他这样顺从的答应了,倒让方小染颇感意外。果然是医者父母心啊~
却见他将目光转向书架:“他既喜欢看书,便随便挑本书拿去吧。”
方小染倒吸一口冷气,横迈了一步,张开两只胳膊拦在书架前,果断否决:“不行!书少了一本,爷爷会抽死我的!”
他微怔了一下,笑了:“染儿不——舍——得啊,那就算了。”嗯……她连一本书都不舍得给袭羽呢。美美的笑得愈加明媚灿烂。
方小染继续愁:“唉,送什么好呢。”
方晓朗忽然道:“礼物我倒有一个,就由染儿奉上吧。药么——还是要开的,既不吉利,那就换个说法好了。”
“?……”
二人一起上了小太监带来的马车。马车平稳前进,裹着兽皮的轱辘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滚动,没有一般马车的噪声,十分安静。担心说话的声音被车外的小太监听了去,二人也不便对话。方晓朗却有他自己的方式,来与方小染友好对话。
他强势的以手臂撑着车厢壁,将方小染逼在角落,灰眸半眯,目光有如寒刃,在她的脸上划来划去,只用眼神,就清清楚楚表达了对她的要求。
眼刀在她的眼睛上描来描去——不准跟袭羽眉来眼去,只准跟我眉来眼去。
被强有用的手臂禁锢、被眼刀的利刃震慑住的方小染,睁一双恐慌的眸子,别无选择的点头,点头。
眼刀在她的嘴巴上描来描去——不准跟袭羽说话,只准跟我说话。
冷汗,点头,点头。
眼刀在她的手上扫来扫去——更不准对他动手动脚,准许你对我动手动脚。
咦?!方小染有些怒了,狠狠瞪回去:谁要对你动手动脚!
嗯?不服?视线转回到她气得鼓鼓的樱色嘴唇上,眼刀渐渐化作绵雨——这个家伙一见到袭羽,就容易失了魂魄。不如……他在她的魂魄中加盖个印章吧。
他的脸忽然前倾,唇密实的覆在了她的上。刚刚还在承受眼刀凌迟的方小染,万万料不到接下来是如此绵软温存的刑罚。眼睛忽的睁大,忘记了躲闪,怔怔看着他近在眼前合上的灰睫,根根纤毫可辨,又渐渐模糊……
只听车厢外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到了,二位请下车”,车帘随即被撩了起来。然后,可怜的小太监,又被他永远无法享受的甜蜜场景刺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