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变化,总是奇妙的。曾经的激进青年,可以变成深谋远虑的操盘者;过去的青涩男孩,也可变成隐居于深山之巅的僧侣。这些变化,有时并不需要某一特定事件的促成;它们,只是在长期孕育下,“理念”破茧而出之后的副产物。
第二十三话(表)白夜编年史(三)
“这届捧杯的一定是大阪。”“不,我看是东京才对!”
李觅呷了一口杯中的玉露茶,悠闲地听着办公室门外赌客们对正在进行的超级杯球赛的评论。他来到日本已有一段时间,在尸田一西的帮助下,他获得了初期资金,在神户开起了一家地下赌场。90年代,日本的赌博业势头正旺,有道的经营使他积累了一小笔财富,这个月,他在市郊盖起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和式大宅。现在的李觅,已成功融入这个社会,可算是半个日本人了。接下来,他打算周游西方资本主义各国.当然,赌场也好,商人也罢,这些表面上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掩护,他所真正从事的事业是更加国际化的政治活动。这天,李觅忙里偷闲,准备会见一个友人——帮助他事业起步,他唯一的挚友。
“李先生,尸田先生到了。”“哦,请进来。”尸田一西在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今天穿着一身纯白的古式和服,乌黑的长发披肩而下,清新的气质看起来比许多女性还吸引眼球。“你的衣着品味还是这么令人不可理解啊!”李觅亲切的招呼尸田坐下,开玩笑道。“是么?你眼馋了?”尸田噘起嘴回敬道。他四下看了看这间办公室的陈设,以及挂在墙上的字画,说,“看来你这家伙最近赚了不少钱啊!”“那也是托你的福。没有你的帮助,刚开始时我在这里根本不可能立足。”“知道就好,以后可得连本带利还给我哦!”“是啦是啦.”“对了,刚才那个小丫头是新来的吧,我以前没见过。”“恩,她是我妻子的孤儿院里的一个孤儿,她们那里生活太苦。我最近回了次国,看她可怜,就把她带过来了。”“哦?你还兼职做慈善啊。”“毕竟……这里的条件比我的国家好,我也想尽量多帮助一些人。不过,她似乎不太适合秘书的工作,日语也不是很好。倒是她有个叫黄芳的小妹妹看起来很机灵,学东西也快,等她长大点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好帮手。”“你到底带了多少人过来啊……像人口贩子一样。”尸田坏笑道。作为多年的好友,他们说话时总不忘偶尔逗趣几句。
“话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背着我结的婚啊,我连请柬也没收到一张。”“哈哈,家里人安排的。上半年回国时,我就把证领了。早点成个家也好,免得家里人整天打电话来唠叨,他们想延续老李家的香火都想得快发疯了。”“都结婚了,我却连你那一位的人影也没见着.怎么,我看你似乎不打算把嫂子接过来住的样子啊。”“你也知道,我现在做的事难免有些危险嘛。跟我过来住,以后万一有什么事,会连累她的。我没事的时候会经常回去看看,她倒也习惯,到现在她还以为我只是个普通商人呢。”“哼,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你这么说……我心里很难受的。毕竟她现在有孕在身了,我真的很不想把她们母子拖进我这个危险的世界。”“这也算是一种爱的表现吧……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有孕在身?”尸田显出非常惊讶的表情。“是啊,年底就会生了。”李觅脸上透出一丝幸福。“一下子就是当爸爸的人了,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哎呀,我真的落后了好多。”“哈哈哈,她一定能帮我生个大胖小子,到时候带你回去看看。”李觅自豪地笑道。“喂,不如我们定个娃娃亲吧?如果你生了儿子,我以后生了女儿,就把他们凑成一对怎么样?”“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吧……况且,你这个样子,能找到老婆么?”李觅看着尸田这张足以让所有女人嫉妒的脸,不禁觉得有些为难。“喂,你什么意思?总之你先答应我吧!”“好好好,真能和你结亲也不是坏事。不过,最终还得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李觅用一副身为人父的口吻说道。“哈,你答应了可不能反悔哦M算是我以后收的养女,你也不能反悔啊!”尸田开心的手舞足蹈起来。“好啦,知道了。”
二人又闲聊了一阵子后,话题渐渐变得正式起来。“你现在还是每天待在家里吗?没有找件事做做?”李觅问道。“是啊,我爸爸一心想让我继承他的衣钵去从政,可是我不想嘛。”尸田显得有些沮丧。“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呢?以你早稻田大学的文凭,整天待在家里就太浪费了。不如……来帮我的忙吧!”“不行!我们追求的是不同的东西,你忘了吗?”尸田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还在想那个第三意识形态啊。”“恩,我和右派的你不同,我想切实的解决一些事情。”“那……你现在有具体的方案了吗?”“恩,我已经认真想过了。”“真的么?我想听听。”“……”尸田看着李觅的脸,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开始说了:自从二战之后,日本就一直在各方各面受制于美国,虽然现在的日本经济能排上世界的前几名,但政治上和军事上却不能算完全的独立。《日美安保协定》给了我们太多限制,很多事我们都必须仰他人鼻息。我认为……日本需要一场彻底的革命,才能改变现状。而且,日本虽然表面上是资本主义,可自从战后,自民党一家独大,一直坐着执政党的位置尾大不掉,骨子里和社会主义没有两样。这种‘外资内社’的体制,正好适合用来作为‘第三意识形态’的实验田。”“恩.想得倒是挺多的。”李觅点头道,“可是,你想引起革命,以目前这个国势还是不大可能吧?你打算以什么为最初的突破口呢?”
“冲绳——”
“你知道,冲绳和我们并非同一个民族。想利用社会矛盾掀起历史的巨浪,冲绳是最佳的选择地。而且,冲绳所处的地理位置于整个太平洋而言,都有着极高的战略价值,如果能拿下这块地方,那么一切也都将成为可能。”“恩……继续。”李觅摸着下巴,全神贯注的聆听尸田的话。“我,想让冲绳独立,从日本分裂出去,成为一个新的国家。然后,在冲绳实验我的新社会体制,如果实践证明它可行的话,就……”尸田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将自己的大部分设想都说了出来。最后,迎得李觅一个无比震惊的表情。“这……真的可行。”“看吧,我没说错吧!”“但……这实在是太疯狂了,一旦这个计划成功后,整个世界都会……”“从原始过度到奴隶制,从奴隶制到封建制,从封建制到资本主义,最后再到马克思学说的诞生,历史上的每一个转折点,无不都是疯狂的。但,推进人类社会进步的原动力,正是这些疯狂。怎么样,李兄,要不要和我一起干?”“不……还是不要了。我和你的目标是不同的。而且,如果你真的要去实施你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我想,我们总有一天很可能会……变成敌人。”
那一天,李觅第一次对尸田一西产生了如此大的改观。那个骇人听闻的计划使他感到彻骨的恐惧。以前,他只认为尸田是个有些娇气的富家子,今天,他却第一次看到了隐藏在尸田内心深处,那个拥有吞噬一切力量的可怕魔鬼。如果尸田真的作为敌人,那恐将是连丘比菲老师都无法比拟的存在。
数日后——
“李兄,救救我.”
李觅接到这样一个电话后,匆匆乘飞机离开神户,来到了京都。据一西所说,他担任政府高官的父亲迫切希望一西日后能接替自己的官位。而一西却志不在此。为此,家中经常发生激烈的矛盾。终于,矛盾演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西的父亲一方面对儿子已然死心,一方面又不想完全放任儿子不管。于是,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尸田家不可能养你这么个吃白食的东西。如果不打算从政,你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我马上就把你送到比睿山去,我们尸田家也该是时候出一个天台座主了!”封建社会的日本,有一种传统思想,即人想要有出路,要么就做政治型武士,要么就去当和尚。(因为武士和僧人处于阶级的上层,是可以接受供养的)而一旦做上和尚里的首领,如某一个宗派的座主,那么其人生也就到达了无比辉煌的顶峰。一西的父亲是典型的顽固守旧者,就算他做出逼儿子去当和尚的事也不奇怪.“如果不能从政,那么好歹以尸田家的力量混上天台座主吧!在宗教界取得一席之地,对以后我们家业的壮大也能起到良性作用。”一西父亲的话恍如近在耳畔。
对此,李觅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作为朋友,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赶到京都,来到了比睿山脚下。“李兄!李兄,救救我!”李觅来得正是时候,他看到了一西。一西正被几个穿黑色西服的大汉押着往山上的阶梯走,旁边还有几个穿黄袍的和尚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拱卫着队伍的前进。李觅看到了——尸田一西的眼泪,那是极不情愿的泪水。“你们不要这样强迫他,他不想当和尚的!”民主的根本,是对个人意识的尊重。无论从理念上,还是私人感情上,李觅都认为有必要阻止这件事。他往山上冲去,想救走一西。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可对方毕竟人多势众,他终究还是被摁倒在地.“李兄,你们不要对李兄那样!我跟你们走就是!”一西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他是那样的柔弱,那样的需要保护,但此刻李觅却被两个大汉钳住手脚,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西渐行渐远,最后脸声音也消失在了山里的薄雾中。李觅远道赶来,却连一西的手都没碰到。他辜负了一西的求助,他愧对于自己的心。那天,李觅在无尽的自责中悻悻的回去了。那之后,他有大半年没见到一西。而当他再次见到这位久别重逢的友人时,一西已身着法袍,深深的被比睿山同化,成为了这座山的一部分。
这件事,成为了李觅心中永远的痛。
但真相,却并非尽然如此。
事发当日——
“李兄已经看不见了么?”尸田一西问着身边正恶狠狠押着自己的壮汉。“是的,少主。”壮汉回答道。“那还不快放开我!”尸田生气地甩开大汉的手,“够了,你们可以回去了。接下来的路我自己会走。”说罢,他便头也不回的跟着和尚们往山上走去。那些保镖,则只是静立一旁,目送尸田。是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戏,演给李觅看的一场戏。
尸田非常在意李觅对自己的看法,不希望和李觅成为敌人。然而,他也深知李觅的性子,立场和观念的不同会使得两人互相对立的那一天必将到来。尸田不愿看到这种结果,他也极力杜绝着这种结果。他给李觅打电话,告诉李觅是他父亲逼迫他上山为僧,而实际上这却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其父无关。他想继续自己的计划不被旁人所打扰,又想最大程度上维持与李觅的友情,就只有这一条选择。他以僧人这一超世离俗的形象做为隐蔽,让李觅认为他已被迫放弃了原本的理想,使得二人不至于因理念不同而彻底敌对,仍维持朋友的关系;而暗中,隐居山中的他又可在不为外界大多数人察知的情况下组建自己的小团队,继续为自己的成功之路添砖加瓦。事实证明,这一方法是奏效的。在其后的十数年内,李觅对他的秘密都一无所知,二人仍是最好的朋友。尽管在李觅死前的最后几年里,曾对其有过一些怀疑和龃龉,但这层真相最终也没有被戳破。
“李兄,抱歉。”盘腿坐于四明峰顶的将门岩上,尸田一西俯视着山中群云,李觅因没能帮到朋友而黯然离去的身影犹在眼前。“你有你的命运。而我,也有属于我的命运。我们的灵魂,终究还是处于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