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正值初秋,云初坐在后湖边,随手折了芦苇绕弄着,心里有些闷闷的,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刚才看射箭比试,还看得很起劲儿,不是吗?
十七岁的少年轻着脚步走到她身后,温然说:“阿月,你在做什么?”
云初回头,见是明子涵,便将手里的芦苇扔了,对他笑了一下,说:“我在想,二皇子是不是喜欢念念?”她与云开不熟,一般不称他为“二哥”。倒是云初母家有两个表哥,与她关系更近些,她是称呼表哥们为“大哥”、“二哥”的。
明子涵不懂她的天马行空,摇头说:“这我不知道。”
其实云初心里真正想知道的不是云开,而是云天——云天是不是也跟云开一样,喜欢着江星辰呢?不然,他们为什么总是在她面前争来抢去的?还总时不时地看着她?
可她那时情窦初开,已渐有了些小女儿的情态,羞于启齿,便只敢扯着云开来说:“我看二皇子这一日,总是悄悄盯着念念看。”
明子涵微微一笑,望着云初:“大概是如此吧。一个人若心上有人,就只会盯着她看。人群中总是第一眼瞧见她,合上眼身边也都是她的影子。”
云初也望着明子涵,目光晶莹剔透。他从前老是这么温柔地看着她,她倒也惯了,只觉得很安然。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二人对望了一会,明子涵大约有些不自在,便将手心里握着的宝珠璎珞拿到她眼前晃了晃,一下子隔开了二人的目光。他说:“这个送给你,要不要?”
云初是小女儿家,看到这等光彩斑斓的精致饰物,自然喜欢。她虽然丧母后在太后身边长大,可太后对她也只是普通祖母的照拂,甚至还多一分威严,并无太多隔辈之间常有的宠溺。她平日里,也是见不到太后这些好东西的。
云初眼眸发亮,将那枚璎珞拿在手心里,欣喜道:“真的?那我拿走啦。”
他笑着连连点头。他本是送东西的,倒是比她收东西的还高兴。
云初收了这好看的宝珠璎珞,开始替它的原主人惋惜起来。她说:“我刚才一直看着,真是可惜,要不是你突然手滑的话,你就拿第一了,比太子哥哥和二皇子还要厉害呢。”
她虽然私心里有些向着她的太子哥哥,可一路看下来,若公平地说,还是明子涵的箭法最好,发挥也最稳定,她也是真心钦佩的。
他的眼光微微波动,认真地问:“阿月,你希望我赢?不希望殿下赢吗?”
云初想了想,笑着说:“对啊,你赢了可以送给我,四哥赢了只会拿去送给念念。”
明子涵听了这话,低声笑了一笑,说:“好,那以后都赢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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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礼乐之声渐退,宫宴结束后,明子涵在外面遇上了二皇子。他低头拱手:“参见二殿下。”
“明大人,”云开扫了他一眼,朝他轻蔑一笑,“方才比箭,你故意手滑,输给了太子。”
子涵俯首道:“臣箭法确实不如太子殿下与二殿下,臣甘拜下风。”
云开的神情十分不屑:“你年纪轻轻,这阿谀讨好之术,学得倒快。我看云天将来要是不封你个什么六部尚书当当,可算是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
明子涵低着头,谦恭道:“二殿下说笑了,微臣不敢当。”
他当时还只是从五品太子洗马,年纪尚轻,如何敢想担当尚书之职。他父亲虽然从前权倾朝野,可是下场又如何?
读圣贤书的才德少年,身在朝中,心怀天下,何曾不想升官加爵,实现抱负?若是能够达到父亲当年的成就,便最好了。可是这条路对他而言,格外艰险不易,所以更处处谨慎,处处小心。
过了几年后,太子主理吏部之事,才晋升明子涵为吏部侍郎。又加封了正三品太子宾客之衔,不过也是闲职,宣帝是不大乐意太子重用他的。一直到宣帝驾崩,云天继位,明子涵才升为吏部尚书,后又迁中书令。
而尚书令乃是宰相职,一直是由江淮担当。后来江星辰做了皇后,江淮又兼有了国丈与太师之衔,位高权重,更在当年明瑾之上,这便是后话了。
太子自小信任明子涵,长大后更是多番重用。知遇之恩,君臣之道,他从小便清楚明白。
所以,他又怎么能够赢太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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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中秋确实热闹,可惜好景不长,冬天,顺贞皇太后突发急病仙逝。云初便彻底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儿,被放到皇后膝下抚养,受了皇后好几年气。直到及笄后一年,皇帝赐她居凤阳阁,她才终于松快些。
顺贞皇太后在时,并不大喜欢简淑妃。虽然淑妃素日里也不算太恃宠而骄,但做母亲的,对于这种令自己儿子痴迷的妾室,多少总是有些不喜的。更何况她是一个皇帝的母亲,皇帝有宠妃可以,但不能有人专宠。
不过或许出于保护之意,淑妃死后,宣帝还是将淑妃遗女交给了太后抚养。太后对云初,说不上讨厌,毕竟稚子无辜,她又不是她母亲。但也实在说不上喜欢。只是把她交给宫里的嬷嬷下人们照料,大多时候并不乐意她在跟前。
不过太后病逝,云初心里还是很难过的。从前她至少还有个依靠,宫中诸人虽然看她不大顺眼,好歹有太后在,他们也不至于太过分。可现在没了太后,他们就纷纷原形毕露了。
自天元二十年冬天起,宣帝依礼为太后守了三年国丧,不行嫁娶之事。至天元二十四年,才重又开始为皇子们选妃,也着手为公主们物色婚配对象。倒是有些耽误了这些公主皇子们的婚事。
譬如年纪最长的未婚公主云容,这一年已经十八岁。江星辰也奉皇家之命一直留到了十八岁,并未出阁。不过云初觉得,就算她是二十八岁,三十八岁,那些皇公世子们,尤其她的二哥四哥,也还是会愿意为她争个头破血流的。
所以云初现下的打算是,撮合江星辰与二皇子。
她近日虽仍有些体虚,行动稍有迟缓,但上了药后便无大碍。所以她让侍女为她梳洗打扮,想去飞霜殿见一见荀贵妃。
不料她行至宫门口,却被侍卫拦下,说皇帝仍不允许她踏出凤阳阁。云初觉得既委屈又奇怪,自己明明已经好了,也博得了父皇的谅解,怎么还将她禁足呢?
茉莉安慰她说:“公主,或许是陛下朝政太忙,忘记下旨了,您别着急。”
“父皇怎么这样呢。”云初不高兴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又对茉莉说:“那,我想见荀贵妃,你帮我去请吧。”
茉莉有些为难:“公主……您怎么突然想见贵妃娘娘了……”她虽然可以出去,但她只怕请不来人。宫里人待她们公主如何,她还不清楚吗?更何况那荀贵妃冷艳高傲,从前与她们凤阳阁也素不亲近的。
云初叹了一口气:“唉,有事想见她,或者见二皇子也行啊。”她也觉得以现下的境况,好像是有些难。
正在主仆二人愁眉不展时,一个小太监缓步行至凤阳阁门口,见云初正好站在那,便请了个安道:“参加五公主殿下,奴才是贵妃娘娘身边的金富,我家娘娘过来看您了。”
茉莉在一旁听了,简直是目瞪口呆:“这可真神了,怎么要什么来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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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荀贵妃珠围翠绕地来了,一身高贵艳气,虽已近不惑之年,仍是风姿不减。云初从前便觉得荀贵妃的容貌是后宫之中最好的。此刻她不禁在想,若是她的母妃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在阴间见到的母妃,样貌很年轻,衣着打扮也素净。若是母妃有幸活到自己成人之后,想来也会是位雍容华贵,福慧双全的美妇人吧,应该是比荀贵妃还要好看些的。她总觉得她的母妃没有享到什么福——果真是红颜命短吗?
云初向荀贵妃行了礼,贵妃倒很客气,一直笑盈盈的,与她一同到屋内说话。荀贵妃关切问了她的病情,特别问她用药如何。云初便照实都说了,说御赐的药很管用,只是不用的时候皮肤会时常发痒,觉得不舒服。
贵妃笑了笑,对她说:“伤口愈合总是会有些不舒服的,公主可要忍一忍。不过,将来若是持续如此,那还是得告诉陛下,让太医院再想想法子。”
她拿起手中的绢子,轻轻擦了擦鬓角,又酸溜溜地说:“这皇后娘娘也真是的,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云初知道荀贵妃与谈皇后向来不对付,但她实在无意听这些后宫的家长里短,便没接她的话,单刀直入问道:“贵妃娘娘,您知道父皇为何还不解我的禁足吗?我身子已经好多了,是不是父皇忘记了?娘娘能否帮我提醒一二?”
她的父皇虽然不沉溺女色,但六宫之中,荀贵妃最得宠,这也是人尽皆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