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本来就有点高原红的水清,军训过半的时候,经过每天太阳的直射,皮肤变的似乎更黑了。
班里的同学们私下悄悄说:“我们班里来了个青海的小藏民。”他们不断地问水清很多问题,诸如“你们上学是怎么去学校的?骑着马吗?”“你们都是住在帐篷里的吗?”“你脸上的就是高原红吗?”“听说青海的藏民身上都带着一把长长的藏刀,是真的吗?”……等等一堆在水清看来很白痴的问题。于是,她简单地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所有的问题。
同学们感觉到了她的冷淡。
这是个内向的女孩子,且不善交际——这是最后他们所得出的结论。
据水清的舍友们说,她从不参加宿舍的卧谈,每天很早就上床睡觉了。
而水清在军训过程中不断地中暑晕倒,更让同学们觉得她弱不禁风。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对于一个十八年来都在最高气温不超过23度的青藏高原小镇上生活的人来说,37度的气温是多么的可怕。
水清一次次感受到眩晕。那种感觉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次眩晕,一种可怕的力量拉着她,让她想就此沉沉睡去。
每次水清快要晕倒的时候,都是站在旁边的梁衡及时扶住她,避免她直接倒地。然后教官过来将她扶到一边的操场上休息。
梁衡说:“你的体质太差了。”
水清笑了一下:“如果军训再持续一个月,我可真要退学了。”
“就为一个军训,退学?值得吗?”梁衡觉得不可思议,能考到北京来是一件多难的事情啊,为了军训这样的小事就放弃然后回家复读,在他看来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梁衡家境贫寒,他太了解从农村山区走出来的艰辛。
他不明白水清怎么会对这样的事情一点都不在意,话又说回来,梁衡觉得,水清仿佛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
每天中午和晚上开饭之前的十分钟,每队的小值日都会先跑步去食堂把饭菜都盛好。有的时候小值日还没有准备好,各个连队就站在食堂的门口唱军歌或者喊口号。每当这时,站在水清身边的梁衡就会低声和她说话。有一次梁衡说起高一时每天中午上课前都有课前五分钟,班里文艺委员一起头,大家就开始唱歌,就像现在的军训一样,不过唱的都是些流行歌曲。
水清不由得微笑,她想起了那时候先生光玉每次在语文课前的五分钟里让同学们上台去发言,或者讲故事、或者分享近期的阅读心得、或者朗诵诗歌,再不行,唱首流行歌曲也是好的。
梁衡问:“水清,你在想什么?”
水清侧头想了一下,说:“从前,有一位语文老师,他的学生都叫他先生光玉。”
“为什么?”
“因为他是校园里唯一一个穿着长衫、千层底布鞋的人。先生光玉上课从来不带讲义,所有的知识他都已经烂熟于胸,开口即成篇章。”
“遇到这样的老师真是幸运!”梁衡悠然神往:“然后呢?”
“每天的语文课,正式上课之前,他都会空出五分钟时间让同学们轮流上台,你可以讲一个小故事,也可以朗诵诗歌什么的,总之,就是要你镇定地站在讲台上表现,锻炼胆量,也练习普通话。”
“然后呢?”
“梁衡你知道吗?你是个很好的听众。”
梁衡微笑。
于是水清继续:“有一次,轮到我了,可是我课间的时候光顾着看小说,早就将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先生光玉看着我,说,‘今天要为我们大家上台讲故事的人是水清。’你知道吗,我当时自以为我能行,我想着,没准备就没准备吧,上去随便背首诗应付一下吧。我打算给他们背李商隐的那首《锦瑟》。刚开始我背的很流利,可是到最后结尾的时候,我竟然将那最后两句给忘记了。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锦瑟》?那你现在还记得那首诗吗?”
“记得呀!”
“背来给我听听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水清在太阳底下微眯着眼,眼睛望着食堂门口一株相思树,缓缓开口。
“好诗!”
“当然是好诗了,这还用你说?”
“呵呵,诗本来就好,经过你念出来,感觉就更好了。然后呢?”
“然后,同学们在台下安静地等着我,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先生光玉。先生光玉说,‘这个不算,因为不完整。’我只好说,‘要不,我给大家讲一段金庸的小说吧。’先生光玉点点头,于是我开始给大家讲老顽童周伯通在大海里和鲨鱼玩儿的那一段。”
“那一段很精彩吗?”
水清点点头:“讲完之后,同学们为我报以热烈的掌声,先生光玉说,‘水清,以后你长大了,如果找不到工作,可以去说书,也很好。’”
“你怎么可能找不到工作?大学都能考上,还能找不到工作吗?考大学不就是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吗?”梁衡说。
“这是两件事情吧,为什么要绑在一起?”水清疑惑地问。
梁衡想了想,他其实很想对水清说,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读大学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好工作,找到好工作的目的就是多赚钱,回报父母对自己的恩德。
“再说,什么是好工作?如果能赚钱就是好工作,那这个世界上的好工作就太多了。”水清继续。
梁衡让水清说的哑口无言,其实他也没有仔细想过什么是好工作。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
此后,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多,他们从金庸聊到尼采,从尼采聊到海德格尔,再到顾城、再到艾略特,再到……水清的博学让梁衡很是吃惊。他没有想到看起来柔柔静静的水清知道这么多东西。梁衡开始期待每天开饭前的这段时光,或者,是开始期待和水清聊天的这段时光。
可是军训只有短短的十八天。
军训过半的时候,各个连队开始准备军训结束汇演。由于英语系女生居多,最后选了小合唱《十送红军》。每天除了站军姿,又多了一项内容——练合唱。
英语系每次练习,总会吸引周围几个连队男生们的目光。裴心瑜对水清说,“英语系招了这么多的女生,一定是学校为了平衡男女比例而故意为之。”
同宿舍的兰兰说:“是啊,据说s大的男女比例是14比1呢,太离谱了!”
“工科类的院校啊,有什么奇怪的?”裴心瑜说。
“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有很多选择啊!”兰兰笑道。
水清没说话。若说选择,应该是双向的才对吧!
中午在食堂门前站队的时候,梁衡再次提到这个话题,并说:“已经有别的院校的男生向我打听我们班的女生了。”
水清看着他。
“我们班的女生选择可真多!”梁衡忍不住八卦了一句,这也是班里仅有的5个男生私底下说过的。
水清淡淡地说:“有的时候,选择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选择太多相当于没有选择,你不觉的吗?”
梁衡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佩服的表情。
“水清,你想过要在大学里找男朋友吗?”
“没想过!”水清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梁衡默然不语地看着水清。
水清侧过头,忽略梁衡探究的目光。
最后一天要进行拉练,然后评出军训优秀标兵等等各项荣誉。
早上在宿舍楼下排队的时候,梁衡发现水清一瘸一瘸的。
“你怎么了?”
“脚扭了。”水清淡淡地说。
“昨天晚上在水房门口有一滩水,水清没看见踩了上去,滑倒了。”扶着水清过来的裴心瑜补充了一句。
“那你今天的拉练怎么办?”
“不知道!”
水清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跟着队伍到了学校的操场。然后,教官发现了瘸着腿的水清。
“拉练不要参加了。”教官说。
水清点点头,表情淡然。瘸着走到一边的草坪上,坐了下来。那边还有几个别的连队的同学,也是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参加拉练。他们还有水清被统称为“病号”。
梁衡的眼光穿过几个同学望向水清。
水清淡淡地朝他笑了一下,然后目送大部队离开。转头的一瞬间,梁衡看到水清眼中一抹小小的狡黠却是一闪而过。梁衡眨眨眼睛,几乎就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是的,肯定是我看错了。梁衡对自己说。
拉练的途中要经过一个水库,来回总的路程是14公里,大部队在前面走着,间或跑步前进一段路。校医院的急救车在后面跟着。
头顶上的太阳白花花的,晒得人头晕。快到水库的时候,裴心瑜已经体力不支了。现在,她开始有点羡慕可以坐在操场上晒太阳的水清了,不,水清现在肯定是躲到树荫下面凉快去了。可是既然参加了,就要坚持到底,况且在裴心瑜心中,她还隐隐期盼自己能得到那个“军训优秀标兵”的称号。她相信,有很多同学也和她一样,想要得到那个称号。
所以尽管疲惫感一阵阵袭来,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脚下的步子已经有些凌乱了,她还是咬着牙继续坚持。
前面的队伍忽然有点乱,原来是有个女生晕倒了。校医赶紧跑上前去,将她用担架抬到了后面的校车上。
再往前走一段,又有两个人晕倒了。
裴心瑜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做事要善始善终,裴心瑜,你一定能行。
给自己打完气不过五分钟,裴心瑜就感觉自己流鼻血了。以前上学的时候她总是流鼻血,医生说她鼻子里有一根血管小的时候损伤,所以经常会流鼻血。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就在心中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流鼻血,关键时刻,鼻子总是这样不争气。
还没来得及拿出随身携带的纸巾,裴心瑜就觉得眼前有很多浓雾纷涌而来,片刻,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梁衡这样给她和水清描述当时的场景:
“我跑在裴心瑜的后面,看着她的脚步慢了下来,然后身子晃了几晃,直溜溜地就往地下滑去。裴心瑜身边跑着的是高永涛,他眼疾手快,拉住了裴心瑜。然后我和另外两个男生跑过去帮他扶住了裴心瑜。教官跑过来帮她在鼻子里塞了一小团纸,因为她还在流鼻血。你别看裴心瑜平时柔柔弱弱的,可是人当真晕了的时候,死沉死沉的,一个劲儿地往下窜,四个大男生扶她一个都显得吃力。后来校医来了,就把她搬到校车上去了。那场面,啧啧,还真壮观!既然去了就别再回来了呗,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缓过来之后又归队了。还挺坚强的。所以那个优秀标兵的称号给了她也算是名副其实。”
裴心瑜忍不住在梁衡的肩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就你这小身板儿,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男生?”
梁衡是典型的南方男生,长得瘦瘦小小,个子也不是很高。正要张口反驳裴心瑜,却听见水清淡淡地笑:“你的意思是,裴心瑜根本就没看见那个大水库的绝好风景,是不是?”
“我说的重点是这个吗?”梁衡挠挠头,觉得自己被水清带到沟里去了。
水清笑:“如果是我,欣赏那个水库的风景就是我去拉练的重点。”
“哎,水清,你是不是故意把脚给扭了,不去参加拉练啊?”梁衡话题一转,转到了水清身上。
“不会吧!”裴心瑜吃惊:“水清,是真的吗?”
水清笑而不答,却转过头问裴心瑜:“那个优秀标兵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即使有了那个优秀标兵的称号又能怎么样呢?”
裴心瑜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不一样啊。我的价值就是通过这些荣誉体现出来的啊!”
水清摇摇头:“那你不还是你吗?”
梁衡打断两个人说:“水清,你别为难裴心瑜了。裴心瑜的思想和你不是一个维度,不能用同样的条件来衡量。”
水清耸耸肩。其实她早就知道她和裴心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裴心瑜热情、天真,而她,千帆过尽、沧海已变,剩下的就只有淡漠了。
军训过后就是国庆,学校放假三天。很多家离北京近的同学都回家了。宿舍里其他的四个人都回家或旅游去了,只剩了水清和裴心瑜。
两个人决定先熟悉一下校园周边的环境,毕竟要在这里生活四年呢。
裴心瑜要去学校广场边上的喷泉那边照相,说是要寄给妈妈。水清便陪她去了。裴心瑜一看就是个臭美的小妞,这儿照一张、那儿照一张,水清就像一个大姐姐一般地照顾着她。其实,能看到裴心瑜这样臭美的小妞美滋滋地摆出各种poss,看见她甜甜的笑容也是一种幸福。裴心瑜的学生生活是那样的单纯,除了学习就只有学习,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她有权利、也有理由去憧憬、去向往那些最美好的东西。透过裴心瑜的笑容,水清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的那个自己,也这样站在树荫下没心没肺地笑着,以为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以为最美好的东西永远在不远处冲自己招手。
可是,谁又知道,那么轻易得到的东西,也是在一瞬间就轻易地失去了,连个伸手抓住的机会都没有给她。那些飘着白云的蓝天,那些学校操场边上根根上竖的白杨,还有那些开在河滩边上的水晶晶,就那样永久地停留在了她的记忆中,生根发芽,然后,就此腐烂。
第二天水清和裴心瑜去了菖蒲公园。那是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却蜿蜒曲折、富有情趣。秋天北京的天空高远湛蓝,树木浅浅地染上了秋色,却不浓烈。裴心瑜拍下湛蓝天空下飘拂的柳丝,说要留着等到时候买了电脑当作桌面。回来之后将照片洗了出来,水清看着照片,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可真多,真灿烂。裴心瑜在镜头前做着鬼脸,脸上青春的光彩挡也挡不住。而她,在一丛竹子旁笑得温婉动人。不知道是温暖的阳光感染了她们,还是她们的微笑强化了照在脸上的阳光,使它愈发地光彩夺目。
很久都没这样开心地笑过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用冷漠深深地将自己包裹起来,拒绝别人靠近自己,也不想去靠近别人。可是裴心瑜用她热情的笑容感染了水清。于是她接纳了她,两个人成为了朋友。
看完照片,裴心瑜去别的宿舍窜门。宿舍里静悄悄的。水清坐在桌前,台灯的光淡淡地黄着,她怔忪地想,有的时候,没有经历过也是一种幸福。就像如果从一开始,就一直爱一个人,从头到尾,若只有这一个人,那么,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心碎的滋味,什么是分离的悲痛。
可是,能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又是多难的一件事啊。
很多事,已经被她遗忘到了岁月的尘埃里,很多心情,逝去之后就再也不会重新出现。就像这些照片,记载着现在的她们,却也让她意识到,过去的那个自己已经被她遗忘到了某个角落,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让她触景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