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后困顿时候。
山林间这条经年未修的小道上,一辆双拉的罩棚马车正缓缓前行。
夏风掠起,道旁林涛声声,偶闻蝉声隐隐。
裴才从梦中惊醒。
四下看过,见对面坐着那两位尚且闭目假寐。便抬手掀开车帘子,同那前头正赶车的千叶小丫头问道:“哎,臭丫头,还有多久能到蒲州城啊?”
千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半阖着眼皮子敷衍道:“快了快了…”
“‘快了快了’是多久啊?”
裴才猫腰钻出车舆,忍不住的就要同她杠了。
千叶正是犯困的紧。有气无力地回怼他一句道:“你眼瞎,不会自己看啊?”
裴才自讨了个没趣,却又不甘就此落了下风。赌气似的一声冷哼,又唧唧歪歪地小声骂过几句,这才背过身去,假意去看那远方的山景。
骄阳午后,林海蝉声,乘车慢行。
恰是岁月静好,恬淡安然。
困意,渐渐来袭…
……
不知行过多久。
千叶陡然间一个激灵。
待睁开眼来,入目所见,已是身处一处竹林。
闻得竹枝飒飒,中间掺杂几道破空之声,猝然袭来。先锋弩l箭所指,正当身旁某位打着盹儿的胖子面门!
正值千钧一发。
庆幸赶马长鞭就在手边,千叶就势抄起,运足气劲,当空一抽,硬生生地将那□□击偏了方向,这才助他侥幸挽回一劫。
裴才梦中不安,现实正被颠的难受。忽而就觉着是被某种长条状的重物当头狠狠一砸,登时浑身一颤,下意识的就跳了起来,“谁啊!敢砸小爷我?信不信小爷我…”
话未说完,等看清了眼前的状况,最后的尾音儿,全成了震碎人耳膜的一声尖叫:“啊———!”
“闭嘴!”
千叶手执长鞭,接连断下数道劲弩,还不忘飞起一脚,将这碍事的死胖子再原般照旧地踹回车厢内去。
弩|箭飞过一波,周边暗影随即重重涌动。
接连数道惨叫之声从林中炸响。
千叶方得暂缓片刻。
继而重整态势,抽剑飞身,足下轻点,几个起落,同那数道暗影一齐隐没竹林之中。
风声拂过,除却竹涛声声,四周尽然一片寂静。
马车之中。
裴才捂着心口滚过几圈,随即又刹不住惯性,后脑勺就撞在了车后壁上。等跌坐下来,这才察觉自己背上早已冷汗淋漓,浑身倦意荡然无存。
陆云儿初出茅庐,又是大梦方醒,着实被这般突如其来的暗算给惊的一个哆嗦。下意识的便去看坐于对面的楚应黎,——这江湖,还真跟他爹讲的话本子那般…这暗中埋伏,说来就来啊!
楚应黎却只沉默着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千叶追出不消片刻,便就折了回来。
“来者何人?”楚应黎隔着帘子同她问道。
千叶单膝落地,“对方来人不多,似乎训练有素,却也不甚善战,一波不中,当即掉头便撤。所截几人,皆无可辨明其身份的物什。”
“此地不宜久留…”
楚应黎稍稍思索,又道:“不必深追,叫影卫归列,速速离开。”
千叶负拳应‘是’。
便跨步上车,扬鞭高甩,驱马速速奔起。
山际林间,道路多颠簸。
陆云儿按捺住心头的狂跳,小心翼翼地掀开车窗的遮光帘子,偷偷往外侧边瞄了出去。
举目竹海无边,枝枝粗壮,如拔地而起。
四下无人,不闻鸟声,也无蝉鸣,只余风声竹涛沙沙作响。
一如那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反倒教人更是心骇。
忽而听得座前的千叶一声轻呼,随即扯缰勒马,将车速徐徐放缓。
“这又是怎、怎么了?!”
不等楚应黎开口,倒是裴才抢着先问了。
便听千叶结巴着道:“主、主子爷,这、这路似是越走越偏,前面就又成了三岔道的小路。咱们先前,该不会是走、走错道儿了吧?”
话音才落,便听得裴才少爷就开始咋呼:“啊!走错道儿了?难不成今儿又要露宿荒野了?少爷我还巴望着能进城歇息,好好吃喝上一顿呢!”
楚应黎眉心微蹙。
陆云儿却是有些诧异的。
却见裴才又俯下身去,从他座底的包裹中,翻出蒲州一带的地图来,拿去同千叶细细比对。
随即,便听他俩凑在外头,好一阵子嘀嘀咕咕地研究。
也是难得一回的不曾吵闹……
楚应黎同陆云儿在车里大眼瞪小眼。
半晌过后,裴才掀开车帘进来,千叶再次甩开马鞭子。
陆云儿这才定下心来,笑着同他打探:“裴小少,你们这是、解决好了…去哪边?”
裴才点头,嘿嘿笑道:“解决了啊,小爷是打算走中间的!”
“裴大兄弟,你那图借我看看?”
楚应黎却又插话道。
裴才便将手上握着的地图递了过去。
楚应黎展开,细细看过,忽而眼梢一提:“依这图上所标,若我们走的不错,应该一条直道通往蒲州县城…”
外头正赶车的千叶听得清楚,便就接话道:“回主子爷,我们是想着啊,咱这地图,怎么着都有些过时的。兴许人家地方县衙,也就近半年来,嫌弃这就一条大道,逢集遇事的偶有拥堵。便就顺着这岔路口多开了两条道,分别通往东西两方城门呢?”
楚应黎:……
下意识的扭头去看陆云儿。
陆云儿便偏头去看裴才小少爷本人。
裴才则是连连点头。
对于千叶所言的推论,深表认同:“怕是极有可能!咱既然要抄近道入北门,自然得是走中间的!”
真,神逻辑!
陆云儿气极反笑。哪有人出门闯荡,是靠这么猜着走的?
楚应黎也是哭笑不得。继而以手扶额,万般无奈地想过片刻。索性双掌一摊,放弃思考道:“罢了罢了,左右也不能原路倒回,便就随他们俩任选罢。”
陆云儿:……!
我现在就下车,还来得及么?!
……
陆云儿自打今晨起来,右眼皮底下便怦怦跳地厉害,总觉着是有那么一股子不详之感,在隐隐躁动……
日照渐斜,徐徐西移,一路直行。
直到——
夕阳西下,晚霞蒸腾。
一行四人,立于半山之巅,头顶凉飕飕地山风,望着眼前的万丈悬崖。
欲哭无泪……
裴才抬起胳膊肘来,戳了戳一旁立着的千叶。“哎、臭丫头。现在,咱该怎么走?”
千叶也正是心头烦躁,斜眼瞪他道:“怎么走?还不都是你这死胖子选来的路,怎么走?教大伙儿都飞过去么?”
裴才这可就不服气了,扯开嘴就开始胡咧咧,“关小爷我个大西瓜皮的事儿!分明是你这赶车的‘识途不明’!”
千叶再次甩锅:“都是你的错!”
裴才再怼:“分明是你!”
这两人都是那般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火爆脾性。
但凡对上,定是各不相让,吐沫横飞,非得斗上个数百回合……
眼看天色近晚。
远处深林隐隐传来几声野狼空嚎。
陆云儿心头那股子不安,也愈发放大了不少,不禁瞳孔微缩,下意识的看向楚应黎。
楚应黎也自认是没那个闲心,听那俩货在这荒郊野地里骂来骂去的。
便唤陆云儿先一同上车。
抬手招呼过近旁暗处隐身的一众暗卫。
二话不说,驱车调头,扬鞭抽马,——且先离开这诡异之地再说!
千叶反应来的也快,见她们家主子爷都掉头要走了,赶紧丢下呢骂架场子,一个箭步就跟着蹿上车来。末了,还不忘同某位落后许多的裴姓胖子比了个大大的鬼脸。
裴才虽说生的体胖,可论起手脚功夫来,也是不差的。紧追着马车快跑几步,便也顺利跳了上来。
当然,若能抛开那等‘以脸着地’的黑料……
夏日的傍晚,来的虽迟,却又走的极快。
眼看天光尽数沉沦。
楚应黎手执缰绳,催马狂奔,面上神情愈发严肃。
千叶同裴才俩人,早已坐回车内去‘面壁思过’。陆云儿从攀着车壁,探出半边身子来,同他死死盯准前方渐渐模糊的山道小路。也是万般祈望着能借此就多瞪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林间风声愈发寒凉。
就连那左右横斜乱生的杂树,也愈发显得冷森。时而闪过状似无头凶尸提刀乍劈,时而蹦出又若地府长舌厉鬼探臂掐人,千奇百怪,骇人胆破……
气氛,莫名教人紧张的瑟瑟。
也不知是过去多久。
周边已然昏黑一片。
陆云儿浑身僵硬,紧紧攥住车壁,强迫自己不敢有个分毫晃神。
正是心神紧绷的恍惚。
忽而听得楚应黎一声轻咳。
继而笑道:“今夜,便先借宿农家罢。”
陆云儿顺着他手指的地方,隐隐约约看到前方不远,恰有一处村落,连同数二三十户茅屋,一同隐没在这暗沉沉的山林之中。
有人家就好……
也是长舒一口浊气。
抬袖抹了抹额间渗出的细汗,小声嘀咕道:“不用露宿荒野,那可当真太好了。”
楚应黎登时忍俊不禁。
想来这今日下午突如其来的暗杀,外加走错道儿惊闻狼声的一场惊慌,也是将她这区区姑娘家的精气心神都消耗了不少。便稍稍勒紧马缰,放慢车速。
顺着小道,向着那前方村落,缓缓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