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愈发闷沉。
夏雷响过,豆大的雨点子开始噼啪落地。
“陆姑娘可知,何为内应?应黎他,可有同你说过这些?”
楚承景手中玉扇轻摇,面上却只如同风轻云淡,“‘十三阁’复出江湖。短期之内要想重新聚力,近而形成与朝廷抗衡之势,必回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召回先前流散各地的主力心骨、能人强士…
“而相较于‘十三阁’其余堂口分舵的骨干首领来说,若是能从隐居市井已久的风娘子这边入手,显然就会简单的更多。”
语至明晰之处,楚承景也是顿上一顿:“便正是因为如此…后面的话儿,想必也不需孤再明说了罢?”
陆云儿早已是将头埋进了胸膛里去。
平心而论,楚承景此番提及的种种。楚应黎,确实未曾与她交代……
现下认真想来,貌似自打她娘出事之后,从追去那城北山头的寺庙,再到转述她娘与她交代的物什,乃至近来一路往南行,都是经由他来安排的……
“陆姑娘现下也算‘独身’出来闯荡江湖,为何不想想,若是…应黎他本身就抱着目的同你接近呢?”
楚承景那般含笑着的轻语尚在耳边徘徊。
陆云儿只觉着脑子里头嗡嗡嗡地吵的发慌。
沉默许久。
直到那两碗热气腾腾的葱花汤面,皆是混入雨水黏着成坨;直到两人的肩头,皆是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打湿大半……
陆云儿这才声线喑哑,缓缓地问道:“殿下今日特意寻了这么个偏僻地儿,又与我单独讲过这么多。不会当真只是为了同我‘揭露’那明王世子的暗里作为吧?”
“陆姑娘果真通透,与人便利,孤自然是有事相托。”
楚承景放声笑道:“孤只要你带上他,往隔壁的长阾郡府去,走上那么一趟!”
隔壁、长阾郡……
陆云儿瞳孔骤然缩紧。
她们现下一路行来,分明已是有意避开…这是、避不过么?!
便就如同先前她娘尚在家中的时候。纵然早已知晓她娘会为乱党所掳,即便时间过程之上,与楚应黎曾说的略有曲异,可就最后事实结果来说。
结果——无疑都是大同小异……
一切,都已注定…
她、与他,此番,当真是再要往长阾去…送死?
见她眼中震惊之色难以自掩。
楚承景自知这桩‘交易’已是落下定音。
转而轻笑着继续加码道:“依我看来,陆姑娘虽生于小家商户,日常却也活的潇洒自在。江湖风风雨雨太过凶险,若是陆姑娘不介意,待事了之后,我自能教姑娘你寻回爹娘、同时摆脱明王世子,重回先前那般一家人和和乐乐、舒适安逸的日子。”
“不得不说,殿下您还…当真是擅驭人心…”
陆云儿舔去干涩的唇边。“便恕民女再多问一句,殿下为何,非得要黎世子去那长岭郡?”
那边转角处的墙根边。
千叶这厢虽说听的不甚明晰,却也晓得此刻状况不妙。当下权衡一番,掉头就要往回跑去。
同她一道过来的裴才,当即便也急了,“你去哪里?”
“自然要寻我家主子报信儿去啊!”千叶头也不回地道。——那太子殿下,明面上看来,确实是个颇为和善仁慈的,可这都打皇家大泥池子里头滚出来的人头,又有哪个真正是能‘仁善’的了?!
只怕他这回特意避开主子在时,却独独邀来陆姑娘相谈。
保不准是憋着什么暗招儿要坑上主子爷一把……
“报什么信儿啊这是?”
裴才却仍是一头雾水的。这来无冤去无仇的,人家堂堂太子殿下,总不可能是就着这么个旮旯角落里,行凶杀人吧?
稍许,待意识到了某种或许会教太阳打西边冒头来的可能性,登时惊的连眼珠子都快跌出眼眶了去。——这暗街小巷,传纸相约的…小爷滴个神呐!
这太子殿下,莫不也是看中了咱的陆家妹妹?!
慌忙叫道,“哎哎,臭丫头,要报信儿等我一起的啊!”
便紧赶着甩开步子,追上千叶。
二人一同往胡同外头奔去。
这边小小的面摊上。
接上前话,陆云儿这般追问缘由。
楚承景却不肯再多讲,“长阾有一要事需要应黎去办。陆姑娘只需将他劝动,其余诸事,自有我去同他吩咐。”
陆云儿以手托额,沉默着想过许久。
忽而轻声笑道:“莫说我本无权干涉他的去留,便纵是有…我又何德何能,非要催的人家去往那‘不详’之地?”
“殿下今日若是不同我讲明白话儿,那便请再恕民女…”
说话间,右手已是搭上了砌在矮桌角边的长刀柄上。“恕难从命!”
雨声渐起,直打的周边瓦上水花飞溅。
楚承景面上愣住。
半晌,待反应过来,“看不出来,陆姑娘还、当真是个女中‘豪杰’…”继而话锋又是一转,讪讪笑道:“不过想托他去办件事儿,并非什么凶险之地。”
“去办什么事儿?”
早有楚应黎讲过的‘前世’在先。现下再听他说来,陆云儿确实是不信的。“殿下既尊为太子,手下能人,应不至于会比他明王世子少吧?”还有什么事儿是自己办不成的,非得逼着旁人替做?!
“我办不到。”
楚承景却摇头道:“与其说是我办不到。倒不如说是,孤,以及孤手下的人…不能交与他们去做。”
说话间,手上动作一翻,也不知是从何处变出一柄油纸伞来。撑开递与陆云儿道:“孤出来有些时候了,只怕齐威他们准又要将这蒲州城内再翻个底朝天的。”
话音刚落,近旁雨势风向忽而陡转。
有一黑衣壮汉,单膝跪地出现在面摊之前,口中道是:“属下失职,不知殿下您…怎会跑来这等荒僻之地?”顿了顿,再道:“此地看似破败荒僻,内里却是九曲八折,亦为那等下九流的惯爱藏身之地。殿下,还是快快移步…”
楚承景便站起身来,再回头之时,眼中苦笑之意,已是教人心头莫名悯恸。
“方才所说之事,还请陆姑娘好生考虑。”
语毕,也不再多言,随着那壮汉所示的方向,径直迈开步子。
缓缓行远了去。
陆云儿撑着油纸伞立在这边,望着他那离去的背影。
良久,一声喟叹。
这普天之下,除却寻常人等,便纵然生为皇家贵胄,也…不容易啊……
先前那暂时回避的面摊小贩,头戴着个斗笠,从胡同转角之处探出身子来。眼见这边只剩陆云儿一人在立着,赶紧三步并做两步的凑了过来。
迟疑着道:“那个、姑娘啊,你看这面钱…”
陆云儿甚是诧异,“方才那公子,没给钱啊?”
便也从腰迹系着的荷包里头,摸出一串铜板来,数出十来个,“呶,算我给一起的。”
“我说大姑娘呐,您这莫不是在逗我呢?”
面摊小贩当即就不满了,“方才与你一道的那位公子,先前分明同我说的是,要十两纹银,包下我这摊子的!”
陆云儿:……
栽了个黑坑啊!
……
雨障十里,势如瓢泼,满城仿若隔绝天外。
陆云儿回去客栈的时候。
正见楚应黎也撑着一柄竹伞,有点儿呆呆地等在客栈门口处。
见她回来,匆忙迎上前来,“云儿,你回来了?”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个什么,到底又咽了回去。
陆云儿这回可不打算再放过他了。
一声冷哼,“都有人同你报信儿了?”
这般直截了当地问话。
反倒先将楚应黎噎了一噎。随即,颇为心虚的打哈哈道:“啊,约莫是、是的吧…”
陆云儿刚刚才被那黑心货的面摊小贩,敲没了十两银子,这会子心里头还憋着一股子怨气儿呢。
现下再瞅着楚应黎这张尬笑到,恨不得是挤出花儿的俊脸来。——瞬间联想到了,他那位同样是肚子里头黑到没边儿的堂兄楚承景去……
当即又是一声冷哼,也不理会他。
径直往客栈内走去。
楚应黎:……
媳妇傲娇了,怎么追?
楚应黎也觉着自己今儿准是被霉神给附体了。
一大早起来,破事儿没办成,反倒先被人莫名其妙地扣上两口黑锅。这厢刚从衙门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凉水。就听千叶来报,说是他那讨人嫌的太子堂兄,竟能支开两位亲随,骗得他家云儿单独出去…
单独、还出去吃了碗葱花面?!
这还了得?
依着那鸡肠狗肚黑心货的性子,定是有在云儿跟前,同她讲过他的不少坏话!
果不其然!
看着陆云儿这副一见他就来气儿的模样。
楚应黎登时气到,心肺肠子都涨疼的紧了。
这边厢的客栈二楼。
紧临外窗的桌边。
二千兄妹俩连同那裴才少爷,三人正正围成了半圈儿。——嗑瓜子。
“小爷跟你们讲啊!”
裴才清清嗓子,率先开了腔儿道:“就你家主子这般欲盖弥彰、斯文败类的做派,再依着陆大姑娘的性子,照我说来啊,这回铁定要凉!”
“凉你个大头鬼哟。你是没见过我们家主子爷忽悠、咳,哄人的本事!”
千叶颇为不服道。
顺势又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旁边的他哥千峰。
眼神示意:哥,你也说点儿什么?
千峰:…?
三人互相间瞪过大小眼。
只见那向来面上冷淡的千峰,手上紧紧握掌成拳。
竟也学着自家妹子的语气,愤愤然道:“那太子,果真阴险!”
千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