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暗沉,隐约点滴湿意抚上面颊。
东街口处的三岔胡同,是这蒲州城内一处历史久远的老宅区了。
陆云儿也是一路同人打探着,跑岔了四条道儿、费了老大一番的功夫,才寻到这地儿的。
这厢单手提刀,做足气势。
举目四望,却只见零星有路过的几位老爹阿婆,皆是颇为好奇的望上两眼,便也晃晃悠悠地走开了去。与那店家小二先前所说的‘仪表堂堂的年轻公子’,怎么看都相差甚远的……
不禁有些怀疑人生。
这送信之人…莫不是逗她跑路来玩儿的?
不远处的行道树后。
千叶正要开口去喊住:“陆姑娘…”
猛地就被身后紧跟的裴才给捂上了嘴,又听他急声道:“敌暗我明,先别急着叫唤,看看情况再说!”
“若非是看在陆姑娘的事儿…”
千叶转头过去,狠狠地将他剜上一眼。这才歇下冲劲儿,压低声音问:“你打算如何?”
“看着随机应变呗,还能怎么样?”
裴才也翻过眼来瞪她,“总不能现在咱仨一起往外跳了,回头万一再出个什么事儿,最后连跑腿去同你家主子报信儿、搬救兵的人都没有了吧?”
“我看你这人,分明就是贪生怕死!”
千叶心里不服,当即就同他怼了。
“我贪生怕死?”
这裴才可就要笑了,“你个小丫头懂得什么?路遇强敌,避其锋芒,保存体力,趁机逃…呃、咳,趁机回去搬救兵!小爷我这才是行走江湖生存之道!”
千叶不禁嘴角一抽。
刚刚、你是想说‘趁机逃跑’、是要趁机逃跑的吧?!
冷斥一声“歪理!”却也生怕他这大嗓门儿再招得对方注意。
便顺手将他扯上,一同闪身躲回树后。
这边的三岔胡同口处。
陆云儿呆里许久。
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胡同里一探究竟。
有一肩上搭着汗巾帕子的小贩,小心翼翼地从胡同里头探出身子。这厢左右张望过了,便往陆云儿这边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姑娘,要去吃碗面不?”
陆云儿面上微怔。随即反应过来,笑道:“那就有劳大哥在前带路。”
便进得胡同里。
顺着两旁高低起伏的屋落,七拐八拐之后。
终于在这胡同的尽头之处,看到了一家仅有两三张矮桌小凳、随意拼凑出来的小小面摊。
面摊虽是不大,可隔着老远的距离,已是闻到了其汤锅中所熬高汤的香浓味儿。配合那缕缕清面的香鲜,直教人肚子里头馋虫作祟的紧。
陆云儿的目光扫过周边,见这摊子的桌椅上,仅坐了一位灰褐布衣打扮的年轻小生。那小生手执一柄玉骨折扇,侧面看着模样清秀,周身气韵亦是不同平凡,似也刻意换过装扮……
定睛细看,陆云儿却着实吃了一惊。
“太,殿、殿下,您怎么会…?”
说来这年轻小生,正是先前曾在街市上见过的当今太子,楚承景。
面摊摊主小贩往那边支起的简易灶台处忙活了片刻,就将两碗热气腾腾的葱花小面端上桌来,一句“客官您二位且慢用着!”随即便退离了去。
待那小贩转过了胡同拐角,退避不见。
楚承景方才笑着道:“出门在外,陆姑娘便也称我一声‘公子’即可。”又抬手间,从那竹制筷筒中抽出两双竹筷,随意分开两只,递与陆云儿道:“这家摊贩做来的葱花面口味不错,便算我今日请姑娘的。”
陆云儿只觉着新奇的紧。
顿了顿,便也顺势接过筷来,讷讷笑道:“殿下当真不愧是为和善。”不仅和善,竟还相当‘亲民’的哎!
“陆姑娘先前以为我是如何?”
楚承景面上笑的温和,饶有兴趣地同她继续问了。
陆云儿颇为羞臊道:“先前民间尽数传言,说殿下您是宅心仁厚,从来不与人为难,往后定是仁民爱物的好国君…”人人都爱听好话,她照着这般夸来,总不会错的吧?
不想楚承景却连连摇头,“市井传言,不可尽信。”
“呃,这个…”
陆云儿自知拍上了马蹄子。便是转移话题道:“不知殿下此番特地要民女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不得不说,这楚姓一氏当真不愧是为天家。抛开相貌层面,一个楚应黎且先放着不提,再加上眼前的太子楚承景,都是养得某种能教人莫名亲近的气质。
只是…
就着现下这副寻常人家的打扮……
陆云儿眉心微蹙。
“可是我这面上有何不妥?”
楚承景这边却被她盯的面上颇为不自在,竟下意识的伸手去,摸了摸自个儿的脸。
陆云儿方才回神来,赶紧连连摆手加摇头,“不不不,都是公子气韵脱俗,俊采非凡,不愧是生为人中之龙,不禁教民女震慑了去…”
那边半道转角的墙根处,隐隐传来几许指甲抠墙的声儿。
裴才爪子上扒拉着土墙,边压低嗓子同千叶愤愤然道:“看看、看看吧,就你还担心的要死,人家却都坐下聊上了!还有热腾腾的汤面吃!”末了,还没忘再补上一声啐,“呸,见色忘事的。”
“你傻子吧?”
千叶直接一巴掌糊上他的脑壳儿,“看清楚,那人是太子殿下!”
这太子无缘无故,又怎会亲邀陆姑娘出来相见?还是选在这般避人耳目的地方……
裴才却只觉着肚子里头酸溜溜的。
“大夏天的还吃热汤面,烫不死他去!”
千叶:……
感觉咱俩不在一个频道上,以后还是少说话……
这边面摊上。
楚承景自知她是随口敷衍,便只笑了笑,也没太当回事儿。
正欲伏身提筷,去挑那碗中小面。
不想手上动作稍快了些。
待送入口时,还当真…烫到了嘴……
陆云儿心里存着防备,却又摸不准这太子殿下此番唱的究竟是哪一出大戏。
思前想后寻不到个由头,索性直接摊开讲了,“公子此番,若只是邀我过来尝尝鲜儿,那就请恕民女先行告退了。”
楚承景眼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
尔后,眉目正色,款款笑道:“陆姑娘冰雪聪明。”
便搁下手中筷子,转而握上桌旁玉骨折扇。
“只是孤尚有一事不明,想请陆姑娘解惑罢。”楚承景道:“应黎他身为王侯世子。据我所知,他在此之前,也从未与你、与那江平县城的任何人、任何事儿,有过丝毫牵扯…”
毫无牵扯,怎就会特意从京城跑去江平,也不去寻旁人,偏偏就去寻上了你家?!
陆云儿想过片刻。
到底是将她那即将出口的‘前世之说’给压了回去,只摇头笑道:“我倒是从未想过这些个。至于应黎他为何要来寻我。约莫也是,巧合吧?”
楚承景便又笑了,依旧是那般的温润儒雅。
“陆姑娘当真就信他所说,‘恰是…喜欢上了姑娘?’”
矮桌瓷碗所盛的汤面里,水汽隐隐浮动。
陆云儿目光微闪,随即撇嘴笑道:“可是、是应黎他自己说过的,要娶我的啊~!”
楚承景手中玉扇缓缓展开,置于胸前,微微晃动。
末了,一声轻叹,却是话锋一转道:“陆姑娘可知,朝廷此番,将欲围剿江湖乱党,为何不去直接派出大军镇压,反倒要孤亲自动身南下?”
“莫不是,为了多挣些个民心功绩?”
陆云儿迟疑道。“先前也曾听千叶提起过,自打当朝开国初起,若然身为王侯世家,若想要保得门楣长盛不衰,却也必须在朝做出一番功绩的。殿下此番若能平叛乱党,想必定是大功一件…”
楚承景眼角一抽。
“陆姑娘,你、你这也当真是,咳、太过纯良的紧了。”
陆云儿脸上莫名的怪异,“什么?”
楚承景敛目想过片刻,这才继续道:“朝廷做事,向来稳妥。此次正是对上江湖中人,势力分散且波及众多。斩草本就不易除根,一旦稍有漏网,很快就会死灰复燃…”
“如此这般,最为便捷省事的法子,便就需要有一信得过的朝廷中人,微服便装行走江湖,混入邪派窃取名册,伺机…一网打尽。”
“这是说…江湖内、内应?”
陆云儿眼中惊诧难以自抑。随即接话问,“那殿下您今日前来,为何要同我、我这一介寻常女子说道这些?”
“陆姑娘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我此话何意。”
楚承景笑道。
风声乍起。
惊得墙角落尘打着旋儿的四下乱舞。
陆云儿眉眼低垂,想过许久。
“请恕民女愚钝。不知殿下此言…何意?”
楚承景也是无奈一声长叹。摇头道:“也罢,左右今日已经聊的不少了,倒也不缺这么一些。”再又问了,“陆姑娘可知,为何你家爹娘能为江湖邪派盯上?你娘可有同你讲过先前往事?”
陆云儿只连连摇头:“不知。”
就现下看来,怕也只有继续装傻才最为明智……
“陆风娘…唔、风娘子,也就是你娘。”
楚承景便开口徐徐说道:“二十年前,江湖邪派‘十三阁’风堂人阁阁主,三板斧赖九因故暴毙身亡。当时经过其余众位阁主商议,一致定下即将接位的新任阁主——银辫长刀风娘子,正是你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