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有点烛火,只有开着的窗户透进来些许月光。
虽然是仲夏,但骊山的夜晚却没有暑热,反而有凉爽的山风,阵阵虫鸣。
李晔将醒酒汤放在桌上,看见地上趴着一团,蹲下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嘉柔这一摔着实不轻,但她醉得厉害,也不觉得疼,只嘟囔道:“你快扶我起来啊!”
李晔愣了一下,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烂醉如泥,软趴趴地赖在地上,怎么都扶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向榻旁。
怀中软软的一团,轻若无骨。那些散落的发丝轻拂过他的手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从没碰过女人,虽然杂七杂八的书看过不少,但都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他生平第一次抱一个女人,原本该生出些绮思遐想,可偏偏是个浑身酒气的醉鬼。他实在不喜。
他自己从不沾酒,平日也最看不惯那些喝醉耍酒疯的人,多半置之不理,可却不能不管她。她偷喝酒的事他那日在书肆都听到了,可没想到酒量这么差。偏偏还死要面子逞强,若不是最后倒在案上,旁人都以为她还能再喝几杯。
李晔自认善于看人,崔时照的心思,他几乎一眼看破。但他却有点看不懂这个女子。按理说她应该是被父母宠纵长大的,所以小时候那般天真无畏,惹人怜爱。十年之后,她虽看起来仍旧大大咧咧,眼睛里却总是凝着层霜雪,拒人于千里。而且她随身带着短刀,好像危险随时都会降临一样。
他很奇怪,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嘉柔靠在他怀里,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痴痴地笑:“我怎么梦到你了?还以为是那个混蛋。”她凑过去闻他的味道,脑袋在他怀里乱钻。李晔心上划过一阵酥痒的感觉,低声喝道:“别乱动!”
嘉柔扁了扁嘴,但好在还算听话:“你生得真好看。在崇圣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被惊到了。再偷偷告诉你,我活一辈子,就欣赏过两个男人的长相,你是其中一个。”
小小年纪,就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李晔无奈地将她放坐在榻上,也没接她的话。这大概是酒后吐真言了?他也不知是否该把一个醉鬼的话当真,只扶她坐好。她歪歪扭扭地不肯,像没有骨头一样。最后干脆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背上,像极了某种耍赖的小动物。
她喝醉了是如此地没有防备,今夜若不是他过来,而是换了别的男子……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他耐着性子说道:“我拿了醒酒汤过来,你喝一些,否则明早会很难受。”
他要起身去拿,嘉柔却抓着他的背上的衣服,低声说道:“李晔,我知道你很委屈,明明不喜欢我,还要娶我,因为你反抗不了你的父亲吧?你先跟我凑合着过两年,两年之后,等阿耶稳定了南诏,我便还你自由。”
李晔静静听着,虽然早知如此,心中却有淡淡的失望。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自由。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做过许多错事。我很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救不了阿弟,帮不了阿耶。所以你就当帮帮我吧……”她突然哽咽,温热的泪水透过夏衫烫到了他的皮肤。
李晔身子一僵,有点手足无措。虽然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却听出了她的伤心。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想那么多了。我既然答应娶你,必不会食言。而你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跟一个喝醉的人讲这些。但他也很清楚,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他许下的承诺。
嘉柔抬起头,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望着他。双脸发红,歪着脑袋,有几分娇憨之态。她似乎醒了,又好像醉得更厉害了,如坠梦中。眼前的人,比如水的月光,还要温柔。
李晔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又看见十年前那个赖着自己的小姑娘,心底一片柔软。他起身去拿了醒酒汤来给她喝,嘉柔“咕咚咕咚”地喝了,还打了个饱嗝。
李晔笑了下,扶她起来:“赶紧睡吧,别再从床上掉下来了。”
嘉柔躺回床上,李晔立刻转身出去了。走到门外,他叫了两个值夜的仆妇过来看门,叮嘱道:“晚间郡主喝醉了,夜里可能会口渴,这里需要人看着。”
那两个仆妇知道这是广陵王妃的亲弟弟,不敢怠慢,连忙应是。
李晔安排好了,才走回自己的住处,走了两步,才停下来说道:“你找我有事吗?”
木景清这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心中奇怪,他明明在军营里学过追踪术,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气息。不过有些人的感觉也异于常人就是了。
他双手抱在胸前,理直气壮地说道:“喂,刚才我看到你从我阿姐房中出来。虽然你俩有婚约,但还没成婚,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吧?”
李晔侧头,耐心解释:“我只是去送一碗醒酒汤,听到你阿姐从床上掉了下来,才进去扶她一把,并没有恶意。”
木景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样,她受伤了吗?”
“应该没有,不过明早你还是再问问比较好。”
木景清审视着眼前这个人,实际上从知道李晔的身份以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判断这个即将娶他阿姐的男人,到底如何。他的话并不多,文质彬彬,就是瘦了点,但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病弱。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男人可以滴酒不沾,就说明自制力绝对上乘。
还有他做的鱼鲙,绝对是人间极品,这也加分不少。
木景清已经尽量用最苛刻的条件看这位未来姐夫,但目前还没找出什么大的毛病。
“你这个人还行。虽然我阿姐值得更好的,但我希望你娶了她,可以好好待她。”木景清想了想,又说道,“她毛病确实很多,女红那些女人做的事都不太擅长。可她真的很善良,对人很好。若你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晔心中好笑,这姐弟俩自说自话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他从容应道:“世子放心。”
木景清也不知要说什么了,抬脚欲走,李晔想起一事,叫住他:“世子留步。”
木景清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晔说道:“圣人曲江设宴的时候,世子无需表现太好,尽力而为就行了。到时候,若圣人身边的宦官示意你们给钱,你不要吝啬。”
木景清挠了挠头:“可我阿耶说,我要是表现不好,圣人会废掉我的世子之位。而且我阿耶最不喜欢贿赂那些宦官了,要被他知道,恐怕会打断我的腿。”
李晔猜测曲江设宴,是天子要以封官为名,将那些佼佼者扣在长安为质。一来是可以督促节度使加下一年的进奉,二来太出色的继承者,将来难保不会成为朝廷的威胁。但这些事,李晔不能直白地告诉木景清,因为只是他的猜测。说多了,反而惹人怀疑。
“我有个朋友恰好也要去曲江宴。他托了很多人打听到圣人很宠幸身边的宦官,就算到时候表现不佳,只要给那位宦官塞了钱,定能无恙。世子不妨一试。”李晔说完,拱手一礼,就离开了。
木景清看着李晔的背影,不知为何,莫名地相信此人说的话。他虽然头脑简单,却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被此人三言两语说服了,自己都觉得奇怪。
翌日嘉柔醒来,果然是头疼欲裂。她完全不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好像梦到了李晔。至于为何会梦到那个人,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她换了衣服出门,手一只扶着额头。门口的两个仆妇看她出来,齐声问道:“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点头:“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其中一个说道:“昨夜,李家的郎君来看过您,担心您晚上无人照顾,故命老身两个守在这里。郡主真是好福气呢,尚未过门,郎君却如此体贴。”
嘉柔听了却僵在原地,李晔昨晚来过?她梦里的人,是真的?她欲回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
今日众人便要各自回去了,嘉柔最晚到别业门前,其它人都已经在等她了。她向众人道歉,崔雨容笑着说道:“没事,知道你昨夜醉得厉害。我们也是刚到一会儿。”
崔时照看了嘉柔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站在他的立场,没资格过问她的事。
他跟李淳说:“昨日多谢您的款待。”
“我的朋友不多,难得与你投缘,客套话就不用说了。”李淳摆了摆手,“关于昨日刺客的事,若不想令尊担心,还是不要提了。”
崔植即将出都城任节度使,这个时候不便节外生枝。那些人明知道崔植的儿子也在别业,还要下杀手,显然是没把崔家看在眼里。
嘉柔没见到李晔,本想向他道谢的。崔雨容似是知道她所想,小声道:“你来晚一步,李郎君说身体不适,先回住处去了。你还怕嫁了他以后,没时间呆在一起吗?看得这么紧。”
嘉柔怕说了昨晚的事,又引她过分联想,只能作罢。
一行人离开骊山的别业,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