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头张那。”顾影依旧低垂着头,不多做解释,他知道顾承风也早已深晓他的性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那把刀的,只是又想到了断刀之人,“江都那边,已经来人了。”
“江都的人倒是无妨。”顾承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少年空着的刀鞘,已生出几条明显龟裂的纹痕,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只是……”
顾承风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身后不远处挂着的一个东西在隐隐颤动,这个颤动,他再熟悉不过了。
回头一看,果然,一面墙上挂着的一把刀周身开始泛起微微红光,“刀魂已经沉寂了十七年,怎么会……”
顾承风又突然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他的右眼中也已开始通体泛红,看着少年脸上强忍着的痛楚的表情,他就已猜到了大概,“这一趟,你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在他面前,顾影是任何谎言都不能说的,只得承认,耽误了回来时辰的缘由,“偶然间,去了绝顶峰故地。”
“绝顶峰……”顾承风陷入了回忆,沉默良久,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透漏出有些振奋的欣喜,“难怪,难怪我这么多年一直找不到她,原来她要找的人,是你。”
顾影不解他话中的玄机,只是他不说,他也不敢多问。
顾承风见他丝毫没有反应,起身走到墙边,将那一柄还在微颤的刀取了下来,轻轻拭去刀鞘上的浮尘,拿到他面前,“你可识得此物?”
顾影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一动不动,刀身三尺七寸长,藏在鞘中看不真切,新鞘装古刀,若不是这刀鞘乃昔年鬼头张专为这把刀所铸,只怕是平常刀鞘都镇不住它,“这是您的师父月印居士传下的古刀,名曰赤髓。”
赤髓刀被轻轻抽出了一角,红光灼灼却显得更加耀眼,剧烈的抖动也越来越快了,像是对什么新奇的东西有了感应似的。
顾承风一手紧握刀鞘,一手攥住刀柄,将赤髓拿至眼前,视线从刀刃的一条线上透过去,落在顾影的右眼上。
此时他的右眼已慢慢恢复了往常,赤髓上的光也消失不见了,顾承风摩挲着刀柄却盯着少年脸上的表情,“对于赤髓,你就只知道这些么?”
“是,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一个人的好奇心太重,往往会害得自己丧命,可是……”他轻轻地抽出了赤髓,“该知道的东西却不知道,也往往失去了保命的本钱。”
“我心里怎样想,你是最清楚不过了。”
“哦?”顾承风看着眼前波澜不惊的少年心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可知这赤髓有什么特别之处?”
还没等顾影回什么话,只见顾承风雷霆电掣般挥出赤髓,径直朝顾影的胸膛刺了过去。
刀光闪过,一片死寂。
顾影并不闪躲,不是因为他知道父亲不会杀了自己,而是即便父亲要杀了自己,他也不会多言一句。
他只默默承受着父亲的一切对待……
生与死,对他而言,本就是没什么区别的。
赤髓穿肠,刀过留影。
他直直的站在原地,却怔住了。
这一幕,他再熟悉不过了,就像当初他在无名小镇砍那只鸟时一样,刀是空的。
这把刀穿过他的身体,就变成虚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看到了?”顾承风将赤髓刀收回,插回刀鞘里,“这是一把已经无法再杀人的刀。”
天底下,怎么会有刀是无法杀人的呢?
刀,明明是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杀人的。
顾影不语,父亲想说的话自会说完,不想说的,他更不该问。
“当年我带着赤髓刀回到渝州,就把它一直留在身边,可是在十七年前,不知道为什么刀魂丢了,它已经不会再发出血夜里那样的红光,也根本再伤不了人了。”顾承风说着,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诧异之色。
顾影接过赤髓刀,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刀,因为它长得跟普通的刀没什么区别;可又是一把特别的刀,因为普通的刀都能杀人,它却不能。
“父亲的意思是,刀魂苏醒了?”
“不,它只是感应到了你身上带来的那个地方的气息,有个人,找到了你。”
“绝顶峰……”顾影回忆着那个地方,在他往日所闻中,那不过是一个二十年前尸横遍野的乱葬岗罢了。
“你在绝顶峰,看到了什么?”
顾影暗忖着,他是被蛊惑着去了那里,而且还是因为身体支撑不住才看到的那些幻阵,可是他要不要把毒发的事情告诉面前的这个男人呢?
他本是不想对顾承风说谎的,只是,他更不想让这个人担心,如果这个人还有心的话。
“一个无名小镇,一群独眼的人,一只独眼的鸟。”他避重就轻地说着。
这会儿陷入沉思的,倒是顾承风了,他也不能理解,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还有一件事。”顾影突然想起来,“陈家米铺的疯女小荷,她这几日一直在渝州城,却说见到了那些跟我看到的一样的东西。”
“陈世靖……”顾承风微侧着头,不自觉地看向了身旁的一个翠玉屏风,心想着十年前黑乔帮一役后,他只留下了陈荷这一痴痴傻傻的遗孤,家道也算是中落了,此事又怎么会跟他们有所牵扯?
“爹,你可知江湖上已然出现了另一个媲美鬼头张的铸器大师?”
“我早已知晓,这件事你不必多问。”顾承风看向被顾影搁置在桌案上的赤髓,面生疑虑,“你对这赤髓,当真丝毫没有兴趣?”
“爹的东西,孩儿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若是人人都能如你一般,就不必白白折腾这一遭了。”顾承风轻抚着赤髓刀柄,像是在与一个久违的老友告着无声的对白。
“那当年绝顶峰,究竟发生了何事?”顾影此时问出来,只是因为知道他想说了而已,在这种时候,便是可以问了。
“以你之见,习武之人,所求为何?”
“杀人。”
“仅此而已?”
“我习武,只为一人,可杀尽天下人。”
顾承风深吸了一口气,却发出长长的叹息声,“你如此一意孤行,要置渝州城百姓于何地?”
“在你眼中,也会有不忍么?”顾影反问。
“倒真是我错了。”顾承风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他一时间竟不知眼前的这个人究竟还算不算得上是一个人,他对自己,对生命,甚至对整个江湖的认知都陷入了一个偏执的漩涡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可是他却无力悔改,“习武之人,本是修身养性,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这人,贪心不足蛇吞象,武功精进了,便想挫败天下各路英豪,登峰造极了,便想谋权谋事成为一方霸主,功业有成了,就更加欲求不满了。”
“我没有欲望。”
“我知道,你没有。”顾承风目光深邃宛如一口波澜不起的古井,“可是大多数人,总是有的。而且有一个地方,据说可以满足人们的任何要求。”
“任何?”
顾影明白,世间事虚虚实实,可唯有一个是真的,那就是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有得必有舍。
如果一个人说,可以给你取之不尽的财富,或者说可以给你用之不尽的美人,都不是没有可能的,这只是其中的一样,人力尚可能及,只不过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是如果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说,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只有想不到却没有做不到,那你一定就离死不远了。
“是啊,甚至有的人,听说还可以长生。”
“这世上,哪会有什么长生之术。”顾影轻笑,即便是有,他也不感兴趣,他已了无生趣地活了二十年了,如果这种日子再让他活两百年,两千年,他一定是觉得生不如死的。
“可是只要有人说,就一定会有人信。”
“您也信了么?”
“当年,的确动摇过。”顾承风的手沿着赤髓刀鞘上斑驳的纹路划过,微闭上眼睛,且听风声,“二十年前的渝州,本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