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曲水之上,轻舟小曳,揺橹留香。
乌篷船上,坐着三个人,两个身着黛紫色留仙裙的姑娘,一个眼上蒙着三尺白绫的书生。
江心深处,载着一个船舫,这是在岸上所看不见的地方。
小船靠近,舫上便有人出来拽了纤绳。
出来的,同样是一个紫衣少女,她与船上的两个女子对视了一眼后,便嬉笑着退了下去。
封子期眼上的白绫依旧没有摘下,而是被这两个姑娘推推搡搡地搀进了船舫。
“好了,那人就在里面,你快去吧。”其中一个少女一边嗔笑着,一边推了他一把。
他却站在门口,始终没有踏出一步。
“这不是二姑娘的房间。”
虽然眼睛被遮住,可是他的鼻子却还是好使的。
他知道,二姑娘素来只熏百濯香,而这个房间内,飘出来的却是苏合香的味道,一想到会用这个香的人,他不禁有些腿软了。
少女捂嘴轻笑,“呸,谁说是二姑娘要见你了,真不知羞。”
疯子七一把扯下了遮眼的白绫,再回头看时,小丫头们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看着微掩着的房门,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屋子里,清清冷冷,毫无人气,若不是整间屋子都充斥着一股子药香味,倒让人以为这只是一间废宅。
封子期前脚刚踏进去,一道剑气后脚便已朝他飞冲而来。
剑气虽然凌厉,可却没有伤人之势,只是点到为止,这以气驭剑的本事可不是寻常人都能够做得到的。
剑术之境,不因人异,不随剑同。
第一重境界乃是人剑合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寻常武者达到这样的境界,已经可以一人一剑纵横江湖,自诩为一代宗师,一派之掌。
第二重境界为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但凡心之所向,草木飞石皆可作为利剑,摘叶飞花,与那流火金镖并无差异。
想要做到如此,没有个几十年的功力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而那最上一层,便是凝气驭剑,以天地之灵气为己所用,收发自如,若非得缘际遇,终不可悟。
而这个人,刚刚所发剑气便是弹指一挥间,九百生灭。
疯子七在空中侧翻了两个跟斗,躲过了前两道剑气,却被另一侧第三道剑气击中了衣袖,牢牢地嵌在墙上。
“才几日不见,你这功夫退步的倒是真快,上次你还能接下七招,怎么这次连三招都走不过了?”声音从内室中传出来,伴着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
被嵌在墙中的疯子七一脸哀怨,“谁让你只肯教我逃跑的本事,却不肯教我杀人的本事,现在,只有天天被人欺负的份儿。”
“混小子,从来也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本事,怎么不见得我如你这般狼狈?”
“且,老不死的。”疯子七白了屋里的影子一眼,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您老人家是天纵之才,我是庸才,哪敢跟您比呀。”
“老不死的?咳……咳咳……承你吉言,快死了,快死了。”
屋里的咳嗽声越发的剧烈了,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很是轻快,疯子七不再跟他贫嘴,而是直接冲了进去。
“师父!”疯子七一脸担忧地看着面前坐在椅子上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徒儿错了,徒儿就是嘴欠,徒儿不该口不择言。”
椅子上的男人,眉目如画,鬓若刀裁,一双明眸宛如渺远青山,淡然似居于深山中的隐士,让人不由得想要亲近。
这男人虽然只有不惑之年,可是他已满头银发,面容枯瘦,气息若有若无,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断了气的样子。
男人笑着伸手轻抚了疯子七的额头,“你到现在还在怨为师不肯传授你武功么?”
“没有,方才只是玩笑话,您老人家莫要当真。徒儿知道,自己悟出来的,才是自己的,当年师父在南阳不就是如此。”疯子七走到几案边,沏了一杯茶,呈递过来,“您老人家身体不好,不老老实实地待在七十里亭等消息,怎么亲自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了?”
“我不放心。”他接过了奉茶,轻抿了一口,“这次让你去酆都寻他,我思来想去便有些后悔,万一你此行遇见了不该遇到的人,你又不会武功,我斟酌许久,便托二姑娘匆匆把你寻回来了。”
“我找到他了。”疯子七说着,便从腰间取下了那块墨玉,一并交回了师父手中。
那人接过了墨玉的手抖了一下,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疯子七看到他将咳上了血的帕子不动声色地藏了起来,他也没多做声,师父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男人紧紧地盯着那块墨玉,声音有些颤抖,“他……他看起来,如何?”
“不好。”
疯子七这一路来都在想着,要编一个怎样的故事,告诉师父那人很好,让他安心,可是不管他编织的故事多么完美,总是说不出口,他实在是无法对自己最尊敬的人说谎,善意的也不行。
他看到的那个人,终日烂醉如泥,任人践踏,这一句不好,已经算是最仁慈的遮掩了。
“听你这样说,还不算太坏。”
男人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那人过得不好,至少说明他还活着,比他想象的最坏的结果要好得多。
疯子七听着他既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在安慰他的说辞,也不免跟着师父一同拧起眉来。
他越是什么难过都不表现出来,疯子七就越是担心。
“师父,徒儿自作主张,对他袒露身份了。”疯子七垂下了眼睛,不敢去看他,“他……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男人看着疯子七的眼神先是怨怼,却又在一瞬间化作了怜爱,他本是很生气疯子七的自作主张,可若以他的性子什么都不去做,可能连这一句话都得不来,虽然并非他的作风,可还是很欣慰,“说吧。”
“子非南阳,何故扰我愁肠;见故思量,莫道长毋相忘。”
男人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这世上再没什么话比这一句更能抚慰他心,“这老东西,还是这副样子。”
“师父,您与剑圣前辈一别二十年,相知不复再相见,真的不打算,有生之年再……”
“混小子,这么盼着我快点死呢?”
听着他这样说,疯子七竟然有一种泪水浸入眼眶的冲动,他知道师父的旧疾已经越发的严重,只怕是时日无多,每次师父却总是自我调侃着行将就木,说得那般轻松无谓,为的不过是宽慰他,让他懂得放下。
可是这连鬼医菩提子都治不了的病,他再不舍,也已是天命难违。
他每次,也都是故作轻松地回讽他,让他也放宽心,说自己并无执着。
“是啊,你这老不死的,命还真是长呢。”
“是啊,我这老不死的,命还真是硬呢。若是世间再无南山,不知他……算了,不提也罢。”男人捧起茶杯一饮而尽,眼中却载不动这许多愁。
“师父,还有一事。”本来疯子七是不想说的,他想让南山客安心静养,不再问江湖是与非,只是这件事情,不得不说,“我此行酆都,见到了一个女子。”
他将从渝州遇到顾影,又在酆都竹林中看到灵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他。
“你确定,赤髓遇见那名女子时,有所感应?”
疯子七连忙点头,“千真万确。”
“该来的还是来了。”南山客满面忧丝,手指在墨玉上轻轻揉搓着,“你去找你结拜二哥萧嗣宗,他是萧家唯一的后人,随便找一个借口,让他去酆都。”
“时机未到,这就打算引出那些人了么?”
“再耽搁下去,我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那师父,顾大哥会不会有危险?”
他知道,有些人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而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却像是从来都没真正认识过。
纵然,他只在酆都与顾影相识了一天,知道顾影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是他确定,那个人一定不会让他死在自己前面。
这样的一个人,会保护他,他也同样会去回护。
“不会。”
“真的?”疯子七还是不放心,以师父这般资历听到那个女子的事情脸色尚且变得如此难堪,以他对顾影的了解,他又怎么放心的下。
南山客将墨玉揣进了怀中,背着双手,坐在窗边静听船外烟波浩渺的流水声。
“有他在,就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