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遇上这故里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什么都没有丝毫改变。
而那相约倚楼听风雨,相携归远林的人,只剩下他独自一个,把酒问天,静待着夜半无人时的私语声。
故人坟前,沉默地坐了一整天,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独自喝着闷酒。
仿佛在这自斟自酌的岁月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带来的一坛子酒,已经尽了大半,只是意犹未尽。
顾承风的眼中微醺,看起来似是已经醉了。
醉了,的确是有些醉了。
他醉着的时候,反而却更加的清醒。
而那埋藏在心中的痛楚,也被这醉意无限放大,变得愈加浓烈。
这桃花雪太过温和,反倒不如拙劣的烧刀子煎灼肝肠一口闷下来得更痛快一些。
只不过,他不得不喝。
喝酒伤身,不喝酒伤心,伤身与伤心之间,如果非要做出选择,还是伤身的好。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坛,还剩下小半,正好可交与故人对饮。
酒洒坟前,溅起黄沙,原来,酒终归只是酒,融进了泥土里,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人死如灯灭,除了让活着的人痛苦的怀念,还能剩下些什么?
“筠儿,这是天底下最后一坛桃花雪,像他那样的人,肯为了你把这坛酒留下,足以见他心诚。”
他的面前,是一座孤零零的坟冢,坟前百花盛开,并无杂草,可见有人已经精心打扫过了。
石碑上,一边刻着顾林氏,一边刻着未亡人。
他在等着,等着两个人的名字一起被刻上的那一天,等着两具枯骨同埋地下的那一天。
顾承风轻抚着石碑,眼睛中流露出只有面对她时才会有的似水柔情。
“我知道你向来挑剔,觉得冬雪甘冽,适宜饮用,春雪酸涩,不宜采饮。
只是这桃花雪虽为春雪所酿,口感也的确有些苦涩,可也正因如此,世上只有它可称为桃花雪。
水至清,则无鱼可活。
雪至洁,则黯淡了光泽。
他曾说过,人生苦短,去日苦多,若无苦酒,何以慰平生。
这句话,却是在理的。
待你饮了这坛桃花雪,我便要离开了。
筠儿,黄泉路上孤寂,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放心,待我做完此间未了事,我很快就会去陪你的。”
醉意伴着这徐徐晚风轻撩心弦,他仿佛看到了林筠儿那一张明媚的笑靥在春风中熠熠生采,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时光。
看到了,当年在寒山之巅,他们师兄妹三人煮酒论剑的画面。
那时,寒山的雪终年未销,那时,寒山的人终日相伴。
看到了,当年大师兄越青山与小师妹林筠儿共修剑技明空飞渡,越青山的一把照肝胆,林筠儿的一把风霜劫,双剑合璧,精妙绝伦。
当时不管是他们的师父月印居士,还是二弟子顾承风,都以为他们才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甚至连越青山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谁知,林筠儿却说,她心中只有二师兄顾承风一人,只愿此生倾尽所有陪他做他所愿做之事。
而那时的他,还不算懂,他心中最重要的却是承袭赤髓刀,去江湖上看看这世间繁华。
等他懂了的时候,斯人已矣。
林筠儿是何等聪慧的女子,早已看透世间浮华不过倥偬一瞬,她虽然更愿意永守寒山,可还是随着顾承风一同入了凡尘。
手中拿着的是剑,可心中装着的却只有那把刀,持刀的人。
眼前的画面突变,回到了那一年的相别。
越青山自觉不愿再面对这一对师弟师妹,独自下山,只想找一处清净之地顿悟剑道。
后来,江湖上便出现了剑圣寒山客,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越青山,世人只知道有个寒山客。
他来自寒山,却终归只是客。
他希望那一对璧人可以守着寒山,成为那里的主人,他也就不枉此生了。
只是没想到,顾承风寻着他的足迹,也入了江湖。
往事历历在目,看来,他是真的有点醉了,醉到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别人的迷音幻阵,被别人牵着自己的思绪走了好长的一段路。
待他清醒之时,隐约尚可听见那细微的笛声带着诡异的浮动悄悄跃入耳间,这般娴熟的技法,寻常人根本无从察觉。
本来,这个人深知他的弱点,可以一路以林筠儿的往事牵引他逐渐消沉,最终沉醉在故人故事中。
只不过,这个人,漏算了一点。
林筠儿的确可以说是他最在意的人,可却不是他唯一在意的人,这世上还有一人,在他心中,也可以为他驱散心中所有迷惑的浓雾。
这个人,别人不知道,他自己也不肯承认,可确实是存在着的。
既是他此生最恨的人,也是他终其一生竭尽全力都要去保全的人。
那个作为林筠儿生命的延续,作为他的绝望与希望,他要做的,就是解决掉这二十年来江湖未了事,为那个人留下一片干净的苍茫大地。
这个人,是他偶尔迷茫时的指明灯,所以一想到他,顾承风就清醒了,清醒的意识到周围逼近的麻烦。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
他没有环望周围,只是依旧垂着头,轻轻的抚着石碑淡然说着。
山间的桃花纷纷飘散,花瓣漫天,清香扑鼻。
只是这飘落的桃花瓣上,每一片都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已经被不知什么东西啃食殆尽。
四周传来了空灵渺远的声音,苍劲有力,有如沧海老龙吟。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顾承风闻声凝眉,他想到过很多人,只是没算到这次来的竟然是这个人,“是你,这么多年来,你终于肯出现了。”
“哦?你一直都想见我?”
“不想。”
他说不想,是真的不想,他倒宁愿这个人已死,便可永世不复再相见,只是这个人就是死不了,该见到的,迟早总会见到的。
“我也并不是很想见到你的。”声音回荡在山间,那人似近在眼前,又像是远在天边,杳无踪迹。
笛声徐徐再起,似舞动的精灵,带起了周围一片的生机盎然。
然而,这并不是生机,而是,杀机。
散落的半截桃花瓣上,每一片的下面都探出了一颗黑黢黢的脑袋,它们的触角上都长有倒刺,它们的口器中都附着利齿,它们一只只裹着身子在花瓣上挪动,看起来笨拙又有些可爱。
只是不可爱的,是它们发出嗞嗞的声音之后,周身散发出来的绛紫色的毒雾,在空气中弥漫。
这蛊虫又名桃花蚕,初始时薄如蝉翼,等它们饮食新鲜的桃花露,逐渐成型,形态看起来笨拙娇憨,实则行动迅如闪电,一旦咬上猎物,至死方休。
顾承风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桃花蚕,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他这番神态,不是因为看到如此数量的毒蛊而心焦,只是因为愠怒,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清尽坟边荒草,而这人只一吹笛,又招来了这些污浊之物打扰了故人清净。
又要,重新再清理一遍,真是麻烦。
“想不到,十年之后又十年,你还是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