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陈赞文……”
王座上的男子明明还是个青年人,却像老头子一样摸着胡须。他显然在斟酌。
文臣武将分列两旁,卑躬屈膝。华美精致的铠甲熠熠生辉,把草草装饰的明堂映照地珠光宝气。毕竟,准备的时间太少了。
陈赞文单膝跪在红毯上。大红色的毯子镶着金边。
“就封为骑士吧。”
国王在思考良久后说道。
两旁传来细碎的议论声。一小部分是在为他鸣不平,而大多数人则是在数落他活该。
毕竟他在这样的场合,还穿着上过战场的黑色甲胄。
在一片金碧辉煌中,在雍容的红色地摊上。那黑色的、透着杀伐气息的铠甲……似乎比国王大人还要惹眼。
而国王最最忌惮的,就是“功高震主”。
“下去吧。”王座上的青年懒散地说。
“是。”赞文站起来。转身,从侧面离开大殿。官员们和仆役们都松了一口气。官员们是因为他还保有从侧面走的自觉。而仆人们担心的则是,那黑色粘在地毯上。
那可就难以清洗了。
赞文自顾自地走在宫殿里。各处摆放的艺术品根本提不起他的兴趣。
偶尔遇见的旁人,只在他经过后,发出一点指指点点的议论。
又或者没有?只是他自己这样想?
革命是他所发动的。坐上王位的却不是他……等等,一开始,他是为了王位才揭竿而起的吗?
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杂七杂八地想着。不知不觉间,赞文走到了一处门前。他及时停住、不至于撞上去。
左顾右盼,周围却没有一个人。连侍从都不见踪影。一路上随处可见的花瓶和盆景,只到这座门前为止。连窗户都不见、连光都无法靠近。门是王宫的风格,可是那把手却是纯黑色的……
赞文再次环顾四周。确实一个人都没有。门前,只有他自己。身着黑甲的“骑士”。
虽说骑士这种低阶爵位、连逗留宫殿的资格都没有,但是这种情况下,叫他什么都不做地离开,怕是不可能吧?
怎么能不对门里的东西好奇呢?
更何况周围没有人来告发他…………
陈赞文深吸一口气。
目光聚集到门上。简直就像一盏聚光灯射在门把上一样。黑色的把手光滑无垢、散发着大理石般的色泽与光辉。但是陈赞文知道,很久都没有人打开这扇门了。
他就是知道。
赞文把手放在漆黑的门把上。
寂静的宿命感无声地蔓延开来,在平静的心上泛起空灵的涟漪。
岳飞架起沥泉枪,亚瑟拔出石中剑。
远方,响起教堂里的风琴声。
握把似乎是以他的手为模板塑造的似的。恰好是他的体温。
在轻松与沉重的手感之间,陈赞文打开门。
“吱呀——”
墨色的锁链。浮华的地毯。
以房间中央为中心向外辐射。
而在层层铁索的禁锢中央。
是身着冬装的少女。
无神但清澈的眼瞳,明镜般反照着面前的黑色长剑,以及赞文惶惑的脸。
在皇宫的一处不知名的房间,陈赞文邂逅了一名身披厚重冬装的少女。
她仿佛正是“虚无”这个词本身。
在皇宫的一处不知名的房间,陈赞文邂逅了一柄通体纯黑的长剑。
方尖碑一般矗立在少女面前。
在皇宫的一处不知名的房间,陈赞文邂逅了这两样东西。
他们都被冰冷的铁索束缚。
陈赞文突然感觉口干舌燥。他张开嘴,好像要说些什么。但这都是徒劳。
反而是她先开口。
“你来了。”
“阿文……”
抽泣声。在病房里低回。
机器运转的微音。
有些麻木感。倒让赞文有些想起当年,从泥石流下被救起时的感受。
但这一次大概只是因为睡得太久。
陈赞文睁开眼。
白色的病房。跳动着的绿线,和他的心脏一起起伏。雪白的床单。唯二的明艳是大份的果篮,以及扑上来的母亲。
他的目光却越过了母亲、母亲身后内敛的父亲、看向窗外的走廊。
看向时不时往里一督的纪宏哲,好像“漠不关心”地玩手机的杨隼良。
不知怎的,看见他们似乎比看见父母还要令人宽心。这一点真是矛盾啊。
纪宏哲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转回来,放松在医院走道的金属椅上。疲惫感在这时如海浪般势不可挡地扑上滩涂。
“肯定没事的。他死不了的。”隼良绷着脸说。手上的动作始终没停。许多个画面切入切出。
只有他这个超级骇客才知道,其中几个仪表盘上,是病房中一些仪器的示数。
物联网时代就这点好。
“你觉得赞文能起来做数学作业吗?”隼良突然问。
“……不太好吧……”宏哲犹豫了一下。赞文刚从两天两夜的昏迷里醒来、就让他和高中数学正面肉搏好像有点残忍……
他们同时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一点二十。
一高一矮两个人同时小声地骂了一句短促的脏话。怪不得这么困。
“逃课吧哲哥。数学还要tm再写两个小时……还有语文英语物理生物。”
“呵呵”纪宏哲扶额苦笑,“我是可以……你呢?”
隼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手机,从书包里掏出名字很好听的数学作业。
走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白墙,白光。淡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偶尔,有几位白衣天使走过,看着低头奋笔疾书的两人,窃笑两声。
唉。
父母絮絮叨叨地,一连串地说。父亲唱白脸、母亲唱红脸。真是古典的阵势。都是些老生常谈。告诉他见义勇为有风险,珍惜生命最重要。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临走时。
赞文问了一句:
“那个小女孩呢?”
温柔的母亲和含蓄的父亲对视了一眼。陈赞文还不是社会人,不知道这对视的确切含义。
最后,父亲用稳重的、不容置辩的决绝的语气说。
印象中,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语气,还是在他从泥石流中苟活下来的时候。那时,父亲说:
“阿文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她没事。已经出院了。”
然后母亲依偎着父亲、他们走出了病房。不忘关掉电灯。拉上窗帘。
最后一睹窗外,踌躇满志要做数学的那两个人已经相与枕藉地睡着了。
然后,赞文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母亲坚持他需要休息。但他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了。他不需要再睡下去了。
也许他应该走出病房,拿起隼良的数学作业…………打住,这还是算了吧。
中二少年陈赞文坐在黑暗中。坐在黑暗的病房中。
他掏出手机。
隼良在几十分钟前发来的信息。
上面说,那个小女孩,被为了避让他而改道的货车碾为……
眼前重新出现那个画面。
他看见货车冲向小女孩。他扑了上去。推开女孩。货车司机打满方向盘。货车开始拐弯。
但方向不对。
车尾撞到了他。
而车头碾过她。
“哈……哈哈……”
陈赞文摘下眼镜。用五指张开的右手捂住眼睛、捂住脸。
近乎痴狂地笑。
笑声却不大。
有一种理论,说人的所有表情都是为了给别人看而存在的。
那么他这时的笑,是笑给谁听的?
不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
赞文终于止住狂笑。
他缓缓地放下手掌。手指在颤抖。
这时,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床头柜。
上面放着黑色的马头棋子。
月光。
明明窗帘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