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川是一座和平的城市。换句话说，臃肿而麻木的城市。0079走在路上，从来就没有被拿着小刀的小鬼跟踪过。不过，倒是曾经和拿着长刀的小鬼对过两招就是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呀。这城市的战争发生在看不见的地方。战败者就连自己何时战败都不曾知晓，就已经把唯一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典当了。

0079再一次确认自己没有被追踪，然后拐进小巷里。九曲回肠的小道，最后通向他们暂时的栖身之所。一间废旧的厂房。

这样的地点过于好找了。凌川市内，九成的工厂早就已经变成了空壳。他们只不过借用了其中一个很不起眼的罢了。门很大，嵌在上下各一道滑轮里，经过他们的改装之后，只能从里面打开。加固处理当然也少不了，至少不会被普通子弹轻易打穿。0079伸出手，在门上敲打几下。是早就商量好的暗号。

随后，门打开了，是他的两名战友。他们依照命令，没有穿军装，换成了便装。但是这些生于战场、长于战场的人拣选出来的衣服……哦不，应该说，所有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都像是军装。纽扣都是锃亮的。

“弟兄们怎么样了？”

待他走入、门完全关上，0079问道。厂房里安置着二十四架双人床，彼此之间有一张桌子。头顶上是介于明亮与昏暗之间的灯，让人想起军营与监狱。

“轻伤的居多。最晚后天就能完全恢复。重伤的也有，一共四人，大约要数月才能……”为他开门的其中一人追上来。他担任着副官的职务。

0079走向深处。

他感觉有一点不爽，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听见有人在说“幸好那个男孩没有下死手……”这有什么值得庆幸的？！这只能说明他完全地看不起他们，没有把他们当做是威胁。

没有借口。他们吃了败仗。就是这样。

工厂突然就遭到了袭击。虽然他们及时察觉、并且尽力补救，但还是太晚了。他们尽力把现场布置成了一个“陷阱”，而不是仓皇撤退之后的空壳……但是他讨厌这样的感觉，他讨厌将结果交给命运——他讨厌猜测“黑左骑会不会上当”这种问题的答案。

他知道bishop大人也讨厌如此。

0083回来了。虽然他做得也不是非常好、没有为bishop大人带来那具装甲完整的设计图……但是他还是做得十分成功。而他这边总是失败或是露出马脚。

0079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必须亲自夺回bishop大人对他的信任。他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然后主动出击。只有这样才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但是，即使是他，有时也不免会这么想：

人要打倒棋子实在是太困难了。pawn想要打倒knight实在是太困难了。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队长？”

“先原地待命，整理装备。物资的采购之类的事宜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来……”

“我明白了。有队员询问，新武器什么时候能送到……”

“很快。大约一个星期之后。他们该担心的不是这些！”

“我明白了。大人，请您也好好休息。”

0079迅速地转身：“这是对长官说话的态度吗？！这是你该管的事情吗？！”

“抱歉，属下知错……”

副官立刻鞠躬认错，但是他好像有“但是”想说。

今天轮到你给老子不痛快了吗？！

“但是，我们都希望大人能好好休息，调整状态……大人您可能不太自知……”

“什么叫‘我不太自知’！！！”

0079拔出手枪。敲醒他的是所有队员起身立正的声音。军靴，像是鼓槌。

就像数十尊石像、一瞬间全都转向了他。聚焦着的目光，是放大镜的怒火。

切、0079突然想起来，之前锁链曾经找他说过这个话题：“你有没有感觉，自己有一点不一样了？”

切。但如果，现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放下了枪……那么他作为长官与上级的威信何存？

所有的视线都汇集在他身上。各种颜色的视线。反射、散射。从前他是会在意这些事情的人吗？

记忆中，他的人生从正常转入异常，是在那个时候。当然，他的日常是，枪支、弹药、小刀，鲜血与尸体。

这样的日常的最后，是一次火并。火并中，他的父亲被一只破片手雷——对，就是你们在吃鸡游戏里用的那种，炸成了碎片。砖石的残渣扎进他有幸仍存的下半身里，血肉和皮肤和干枯的头发，则像是雨一样。神称这个画面是美丽的，它昭示着死亡。

这就是他所生活的世界的日常。

母亲被他们捉住，蹂躏一番后死亡。他被敌人俘虏。他还有有用——作为间谍，或是一次性的兵器。他像是一只狗一样被圈养起来，随着那支车队——那支走到哪里就抢劫哪里的车队——一起南征北战。

虽然要跪在地上吃，但是有东西吃。

但过不了多久，这支车队还是被打败了。往常，人们向他们、向我们投降，于是我们哈哈大笑，然后一一砸烂他们的脑袋。但是，一旦输的是我们，依然却也还要投降。跪在地上投降。

现在，他们的动作和我一样。也是跪在地上。

不想被夺走性命的话，就不要夺走他人的性命。神最开始，好像是这样说的吧？

但是不管。已经不需要再管这些事情了。

站起来。0079想要站起来。在这所有人都跪着的时候、他想要站起来。

与这个动作同时进行的是，处决第一个人的枪响。打败这支车队的这一伙人的老板的意思是，干掉几个打头的就行了。

但是0079不管这些。此刻，他脑中想的是：

“少了一个。少了一个。”

但是不要紧，少了一个也不要紧。

然后，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他。这是当然的吧？枪毙第一个人的时候，这家伙突然站起来。有几个人几乎想要开枪了。但是老板叫住他们。

有趣。有钱人，最喜欢有趣的东西。

什么最有趣？

下等人的挣扎。

年轻的0079站了起来。

“给我一把枪。”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