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空言翻着丁绯给的书,艰难地读着,一遍遍地认着这十四个大字,怎么也记不下,更别提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挥臂,手一松,书划过一条弧线,皱巴巴地砸在了地上。她在床上挪了挪,衣裙都皱成了团,头蹭到了床外。空言眨巴着眼睛,看着一旁的冥火,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丁绯的场景。
那日,丁绯答应了空言一百年的约定,本也是笑脸盈盈。突然说得取个名字,便拿起手边的书,悠悠念着:“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这‘空言’两个字不错,便叫空言,如何?”没等眼前的鸟儿绕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丁绯眼中含泪,点了点头,便定下了这个名字。但半响后她又蹙眉道:“既然叫做空言,便夺去你的声音当做你成为‘人’的代价吧。”
说罢,丝毫不理会空言的惨叫挣扎,丁绯一手摁着她,一手拿着一个木牌子,微笑道:“我定是疼惜你的。不能说话也难做事,只是不能唱歌罢了。”说着挥手就在百灵鸟的脖颈上划开了口子,鲜血潺潺。空言当即就晕了过去,再不记得后来的事情。
想到这里,空言摸了摸脖子,浑身寒意。歌声是她作为百灵鸟时的心头宝,像是书生的笔,士兵的剑,夫人的胭脂,这她如何舍得。更何况这一声声的鸣叫曾经伴着子敛的剑,一同穿梭在寒风中,是她与梦中男子唯一的牵绊。空言叹气,心想,其实如果这歌声能换游览世间繁华的身体,她是愿意的,只是此刻没办法不难受罢了。
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丁绯为何要救她,又为何此后日日细心照料?那天鸟嘴宫里所有狱卒都凶神恶煞,化成了厉鬼,恨不得将她撕碎了。只有丁绯为了空言呵斥他们,温柔地捧着她,仔细地听了她的诉苦,给她继续活着的希望。她非常喜欢丁绯的温柔,却无法不害怕她的清冷。
空言挺身坐起,猛地摇头,不行呀,完全想不明白。她翻身下了床,迈步走出了房间。虽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但也正如丁绯所言,她得尽快适应这个身体。在她心里,唯一真的惦记的还只是傅子敛究竟是生是死,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去人间看看,想着想着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鸟嘴宫和空言房里的布置一般,厅堂廊室都由木头建造,挂着素白的麻布,一如人间奔丧时的装点,再没有其他的摆饰。一处偌大的宫殿只剩下“空荡荡”三个字,甚至梁上也不曾有雕刻。
庭院里只种了彼岸花,艳红色的花瓣丝勾勒出火热的曲线,开得妖媚。空言初见时还曾惊叹它们的艳丽,但丁绯却只笑着摇了摇头,说“再过几日你就不是这么想了”。果然,彼岸花是幽州唯一的花,而且这里没有四季,花无开落凋零。即使阴风阵阵,彼岸花也从不摇曳,看久了,再妖艳的花丛也只是一幅埋葬久了的古画。
空言突然非常想念人间有二月杏花簇,三月桃花俏,四月桂花香,有日升月降,潮起潮落。待在幽州,每每阴风袭来,她都不禁浑身颤抖。
据丁绯所言,四个管束生灵的宫合称灵殿,出了灵殿,附近还有一殿叫做巡殿,里面设有黑白无常宫、日游神宫和夜游神宫,里面住着主要负责人间巡查的阴差。空言出了灵殿,侧耳听着巡殿里极为热闹,便探着脑袋,走进了无常宫。
“错了!”长鞭抽过一个狱卒,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原来手里捧着的花瓶碎了一地。没来得及疼,狱卒颤抖着跪行转身,不停地磕头求饶,着地的膝盖被花瓶的碎片磕出了血。
在他跟前站着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空言抬头张望,心一颤,从未见过如此冷酷英俊的男子,见他皮肤白皙如雪,眼眸深邃如谷,鼻梁挺直如山,但眉间蹙起,薄唇紧闭,一张刚毅的脸添上了魔鬼的怒气。他左手带着佛珠,右手挥着长鞭,不管狱卒的求饶,使足了力气往他身上抽,一袭紫色长袍随着他的动作翻动,像是地狱冥火。
难道这就是人间常说的黑白无常?阴差竟这般目中无人,残忍无道!空言心里嘀咕着,看着眼前的残暴境况,只觉怒火中烧,还没等想好要如何阻止,人已经走到了男子跟前。
空言指着那个紫袍男子,嚷着:“你,住手!”
男子停下了手里的长鞭,转头看向空言,脸上怒气未退。那狱卒寻了空档,连滚带爬地逃了。男子索性扔了长鞭,看看眼前娇小的女子,见她穿着白色裙褥,其上披了赤红色的衣襟,往只有漆黑和素白的幽州一站,显得格格不入。
他眼中似有疑惑,却懒得对她多说一句,扭头看向不远处。循着他的视线,空言看去,原来那里也站着一个男子,穿白色长袍,系着黑色腰带,一头长发披散着到腰间。他也正看着两人,想是也听到了空言的怒骂。
白衣男子碰上两道视线,连忙快步走来,边走边笑道:“我知道她,那天在鸟嘴宫碰见了,这个可不能随便抽鞭子。”走到紫衣男子跟前,作揖道:“我看差不多了,要不带几个狱卒去庙里取些酒来吧。”
紫衣男子环顾四周,颔首,再没看空言一眼,转身便走了。空言倒抽一口气,竟然被无视得如此彻底。她撸起袖子,想要追上男子,手肘却被握住了。
白衣男子向空言鬼魅一笑,道:“你就是鸟嘴宫里的空言吧。我是无常,这里可是我的宫殿,你这是想干嘛,又弄个鸡飞狗跳的?”
空言见再追不上,按下怒火,皱眉瘪嘴,疑惑道:“原来,你才是无常。你怎么知道我?但我不是鸡,也不是狗,是百灵鸟。”,这般断断续续才说了一整句话。
无常笑道:“你大闹鸟嘴宫那天我正有事找丁绯,但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过去了,你当然没见过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真还在幽州。”
空言讪讪点头,“我要在这里待上一百年,找……”,她低头一羞,“找人间好玩的事呀,美酒佳肴,戏剧武术。”
无常摇头,他早从丁绯那里听过了空言的目的。
“幽州倒是上千年没有这般荒唐事了。”,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忽而讥笑一声,道:“想要到人间勾引男子也该配一张好些的容颜,怎么长得丫头似的。”
空言一听,心里憋着千万怒气,却不知如何骂过去,咿咿呀呀之际,索性挥拳打了过去。
只见无常侧身一躲,笑道:“也算是好看的丫头,总可以了吧。”
空言一听,收起了拳头,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正要说些什么,一个狱卒不知从何窜出,一手抛着一卷文书,一手插着腰,歪着身子喊道:“无常,又是那个道士来捣乱了。”
空言抿嘴一笑。她这几日在幽州闲逛,稍稍摸清了这些狱卒的脾性。幽州狱卒千万,都是以戴罪之身执行差事,但大都活得肆意潇洒,而且熟知幽州的人事,见不同的阴差掌司会有不同的嘴脸。眼前的阴差敢如此大胆懒散,可见无常平日随和。又想想方才那紫衣魔头跟前瑟瑟发抖的狱卒,可见他平日行事定是心狠手辣的。
“怎么回事?”无常接过文书,展开,蹙眉细看。
狱卒解释道:“这一家姓吴,在代国和宁国之间的荒漠上建了茶铺,给过路的行人卖茶。一家老小三代同堂,但这几天媳妇跑了,儿子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已经是奄奄一息。本来发来了文书要请您去勾魂,没想到又是这个道士,乱写了几个道符,吊住了儿子的命,这下半死不活的。”
空言一听,问道:“孩子,多大?”
狱卒看向空言,打量了一番,又疑惑地看向了无常。只见无常点了点头,他才回答道:“四五岁的模样,还不通晓人事,如今也只知道跟着哭。”
空言皱眉,叹气道:“那他,没了爹娘?”
无常收起文书,笑道:“一只百灵鸟也知道爹娘?”
空言横瞪他一眼,抬脚一下踩到无常的脚上,心想,即便说不过也不能被欺负了。
无常吃痛得脸上皱成了一团,怒气上头,抬起了手正要拍向空言,却见她瞪圆的眼,气鼓鼓地模样好似一只初生雏鸟,不禁噗嗤笑了出来,挥手打到了偷笑的狱卒背上。他挥了挥文书,道:“我看这宗卷,吴子得的是气臌,怕是因思念妻子,终日郁郁而想寻死了。”,转向狱卒,问道:“这些道符怎么样,可以延长多久阳寿?”
狱卒一拍大腿,无奈道:“唉,不怎么样。不出半年,他必定要来幽州。你说这老道士捣什么乱,像是与我们有仇一般。若阎罗王审问下来,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照我说还是马上去破了这些道符,把魂魄给勾走了了事。”
无常轻叹,没有回答,负手而立,站了半响。空言看着无常的模样,心里一阵慌张,比手画脚地却只说了几个字,道:“我们等?”
狱卒气急,对空言道:“欸,我说你是谁啊。你倒菩萨心肠,说的如此好听,你可知道迟了勾魂,被阎罗王发现了,罚的可是无常。”
空言一听,愣在了原地,再不敢讲话。她抬眼偷看无常,见他眼神迷离恍惚,犹豫间眉头越皱越深,最后惊呼了一声,手抚上了前额,紧闭了双眼,痛苦得涨红了脸。空言被吓了一跳,紧张地伸手扶住了无常的手肘,道:“怎……怎么了?”
只见无常大口地喘着气,挥手甩开了空言的手,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狠毒,道:“幽州哪里容得下这么多的同情。我们现在就去吧,那老道士修为不够,道符经不起我们折腾。”
狱卒清脆应是,抬腿就走。空言方才被无常甩开得几欲跌倒,却来不及多想,伸手抓住了无常,另一只手拽住了狱卒,道:“那……孩子……太可怜。”
狱卒甩开空言,一脸不耐烦,喝道:“你着急什么,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走,走,走,别碍事。”
无常低头看向空言紧拽着他衣袖的手,指如葱根,手似玉笋,正因为使劲而微微泛红,再看空言憋红了的脸和水灵的双眸,他眼中的冷冽忽而少了几分,头却越发疼得厉害,眸中不知何时竟蓄了泪。
空言摇了摇他的袖子,紧张道:“怎么了?”
无常揉了揉额头,勉强提了提嘴角,道:“无碍,只是旧疾。”他忽而长舒了一口气,手放到了空言的头顶,使劲揉了两下,笑道:“算了,真的怪罪下来,还有小空言还能陪我一起受罚。”
狱卒难以置信,“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常挥手,道:“你回去吧,我自有分寸。”
空言一听,两手都拽上了无常的袖子,兴奋道:“你是好人。一起,受罚!”
“好人?”无常轻蔑一笑,却已被空言摇得头晕,回头看她笑成月牙的眼睛,又想起方才她人语不会几句,却为了一个狱卒怒斥别人的样子,心中涌起一丝暖意。
空言推了推狱卒,插着腰朝他抬了抬下颚,道:“不去了。”
狱卒抬头看了一眼无常,摇了摇头,转身便走了。
空言心中升腾起了一阵欢喜,转身正要与无常道谢,却见无常已经扶着前额,走开了两步,回头道:“我得好好休息一番,不然被惩罚的时候就撑不住了。”
空言“欸,欸”了两声,却没有喊住无常。她环顾四周,桌椅四处乱放,宫殿里一片狼藉,想着再待在此处也无事,只好叹了一口气,也转身离开了无常宫。
迈着逐渐轻松的步子出了巡殿,空言走向了奈何桥,刚过了奈何桥,忽然听见背后一声惨叫,一只断臂从桥上飞了出来,扑通落入了忘川河中,溅起的水花混杂了鲜血。
空言吓得愣在了原地,胃里翻腾。她抬头看向奈何桥上。据闻奈何桥分了三层,罪孽最轻者走最上层,最重者走最下层。此时,最下一层一抹淡紫色的身影走出,举着沾有鲜血的青霜剑,薄唇依旧紧闭,目含怒气,好似魔鬼。
又是他?
哪里来的那么多愤怒?
空言想冲过去,却发现那男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凶神恶煞的鬼魂在桥上匍匐走着。空言方才因救了吴子而大好的心情一扫而光。她握着栏杆,跺着脚,心想着再见到此人,绝不饶他。想着,心口郁闷,再没有心情闲逛,便抬步往鸟嘴宫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