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王走到中央的桌子,摆弄着舒服的姿势坐下了,另外两人也入座,三人又谈起笑。
善渊稍稍歪头,扬声问道:“好高兴的笑声,阎罗王有什么趣事也说给大家听听。”
阎罗王刚仰头喝下酒,被烈酒刺了眯眼皱鼻,又舒坦一叹。他看向善渊,稍稍低了低头,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但只是一瞬,他抬头看向众人,笑道:“夜游神听说我们办了春闲宴,那小鬼就撒泼,威胁我说再不任命日游神,他就要投胎了。你说这小鬼头,什么话不敢讲,偏偏不惹人生气。”
鬼王端坐在案前,一手提着袖子,一手甄了一杯酒,笑道:“他早就已经撒泼了,那日科举,他把作弊的纸张吹到一个书生案前,书生哪里禁得住诱惑,以为走了运,慌忙抄起来。然后他拉着我来,说有人徇私舞弊,是我的差事,让我别闲着。”
大家都笑起来,无常举酒遥敬鬼王,道:“他也不敢搞出大事,绝不会做些害人性命之事,最后也只能搞搞小把戏,祸害你这个掌管贪污舞弊的阴差了。也可怜他日日夜夜的巡视人间,是累了些。”说着,其余的人也跟着举杯向鬼王敬酒。鬼王忙也举杯,道:“无常兄言重了,我不过尽己任,若真的是有贪污舞弊的事,我也绝不会宽恕。但今日我们还是得遥敬夜游神一杯。”
空言听得迷迷糊糊,手忙脚乱地跟着举杯。看着这宴席和人间的大大不同,虽在宫殿里,却像是家宴般和乐,没有三拜九叩,也没有坐行规矩。老人如同小孩般胡闹,少年却如同成人一般有礼。
烈酒正入喉,突然听见一旁的丁绯悠悠开口道,“我这里倒有一个人选可填了日游神的位置。”
空言一听,吓得一震,酒卡在咽喉,倒灌进了鼻腔,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
阎罗王哦一声,看向丁绯。
无常稍有慌张,皱眉道:“怕不合适吧。阎罗王,丁绯该是醉了,胡乱说的。丁绯,此事不必如此。”
阎罗王哼气,道:“是爱胡说。”
丁绯悠悠饮下酒,道:“无常老弟,前些天看你和空言走得近,以为你会支持呢。怎么,原来心里一直瞧不起我们鸟儿,难道只有人能当日游神吗?”
空言一听,怒气翻腾,瞪向无常。无常连忙摆手摇头,“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她,唉,你这明知我不是这般想的,却要故意说给她听。好,我没意见。”他转头看向空言,道:“行了,别瞪了。”说着挥袖喝酒。
其余阴差掌司皆不闻不问,默默饮起了酒。
阎罗王这才定眼瞧着空言,打量一番,道:“那你说说,知道日游神要做什么吗?”
阎罗王忽而眼神扫来,锐利渗人,空言身心一震,觉得眼前不再是刚刚谈笑的老头。他像是一只慵懒的狮子,摆尾扫蝇,看似随意,实则坐在高台上俯视众生,早已看透眼前局势,正忖度着怎么发起进攻。
丁绯轻推空言,空言走到中央,甩头强迫自己忘记那些属于牲禽的恐惧,握紧双拳,下巴扬起,道:“我,我实在不清楚日游神要做什么。但我可以为幽州做许多事情。”
“嗯,说说”
空言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四周,朗声道:“这里设个宴会也只有元宝蜡烛,馒头黄鸡。人间佳肴数不胜数,我可以学来煮给大家。”
空言见大家皆一愣,继续道:“酒也是冰冷呛人,人间的就大多是煮热温暖的,我也可以为大家热酒。”想着,空言越觉兴奋,眉头上扬,眼睛也弯成玄月,“还有,这里一路只种彼岸花,美则美矣,但四季不凋谢,冷艳渗人,不如我折了人间四季花装点幽州。”
善渊噗嗤一声,竟然爽朗地大笑起来,崔判官微微皱眉,摇头,鬼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空言双眸闪烁的样子,也跟着摇了摇头。
无常着急,正要讲话,忽听阎罗王一掌震碎了桌子,声音大如响雷,目光如炬,历声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来人,把她扔入轮回!”
狱卒不知从哪里来,一把握住了空言的手肘,猛一勾膝盖。空言踉跄扑倒在地上,吃痛想抱住膝盖,却发现双手动弹不得,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抬起手肘,肩膀要被撕裂了一般。
空言微微颤抖,这后悔自己方才收起了直觉,那头猛狮本不该直面碰撞。心里暗踌,已经来了幽州这么多天,阎罗王哪里能不知道有一只百灵鸟因为爱上人类,不入轮回,大闹鸟嘴宫,最后还化成了人型。
那声巨响绝不像是愤怒,而是测量好的威慑,只等她把话说完,雷霆般的惩戒便会随着暴怒落下。这样的威严,是上万年的审视,是手握神权的霸道,地上帝王哪里及得万分。
而她区区小禽,竟敢入侵雄狮的境地,还说了这里种种不是,他只要一个皱眉,就可以让自己永世不得超生。
空言痛得慌神,转念想想自己真的要死了,还不如魂飞魄散算了,何苦又进入轮回,当一只只知道日升日落,花开花谢的鸟儿。不如带着脑海中少年的音容,就此别过,化作一缕烟尘。
狱卒在阎罗王面前不敢半点懈怠,用力抬起空言,正要带走。
“且慢。”丁绯也重拍桌子,一阵阴风袭倒了桌上的酒杯,冷冽看向阎罗王,道:“阎罗王何不听我说完。”
空言疼得忘记了害怕,听到丁绯的声音,心里落了几分安心,竟然在想,怎么都喜欢拍桌子,怪不得这里的桌子这么破破烂烂的。
阎罗王轻抬手指,狱卒连忙撤去。空言揉着肩膀,咬紧了唇,环顾四周,众人皆看着自己,无常焦急,善渊平静,鬼王不解,狱卒嘲弄。空言心想,这原来只是个下马威,那即使魂飞魄散,她也绝不□□求饶。既然已经得罪了,不如在险境中站稳了。空言摁下心中恐惧,仰头瞪向阎罗王。
空言正要说话,却听见丁绯平静的声音,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一只鸟爱上了人间繁华,爱上了人间男子。阎罗王不觉得故事很熟悉吗?”丁绯缓缓道:“你可记得当日阎蜜姐姐是怎么做的?”
阎蜜?空言看向众人,见皆满脸疑惑,唯善渊微张了嘴,眉头蹙起,不知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阎罗王双唇紧闭,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扭头看向远方,冷冷道:“往事已矣,何必又再提起。”。丁绯继续道“她说人间有句话叫做襄王有意,神女无梦。但最锥心是神女有情,襄王无意。神女总是一厢情愿,不离不弃。而襄王处处陷害,将情义弄作计谋。”
阎罗王嘴角抽搐倏忽站起,瞪向丁绯,道:“她是这般告诉你的?好一个处处陷害,将情义弄作计谋,我竟一处都不是。”
丁绯似未听见阎罗王的怒气,继续道:“后来她还是成全了那只鸟儿,因为割舍不掉自己的情,也不愿剥夺他人的情。”丁绯眼中含泪,定定看向手中的酒杯,道:“如果姐姐还在,一定喜欢空言的。”
想起丁绯和那个道士的情,空言猜出来了这是丁绯化成人形前的故事。原来也有一个女子像丁绯护她一般保护和成全丁绯。只是阎蜜是谁?竟然能让阎罗王脸色大变,怒而不敢发。
丁绯说着,轻蔑一笑,看向已经涨红了脸的阎罗王,道:“而阎罗王也总是让着她,不得不让着她,不是吗?”
“不得不”三个字一字一顿,说得尤为响亮。殿堂里的狱卒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默默注视着这场冷战的上演。
阎罗王太阳穴鼓动,握紧了拳,却未有一言。他闭眼静默,只有一只手指一下下地敲着自己的衣袍,像是在思索,或在追忆。一时殿内无声。
无常鬼王对视,两人都稍稍皱起了眉头。牛头马面自顾自的喝酒,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而崔判官似乎听明白了什么,深深看向空言,眼中平静如湖,却隐隐倒映了摇曳不安的柳枝。善渊颤抖地端起了酒杯,缓缓送入口中,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看见丁绯已经喝完了一壶酒,招手让狱卒再满上。
空言见阎罗王慢慢睁开了眼,嘴角缓缓上扬,展露了笑脸,又如方才谈笑的矫健老头。他挥摆自己的裙裾,轻叹一口气,道:“她可以留下。但日游神一事重大,无知鸟儿不懂人间荒谬,不适合任职。”说着看向空言,道:“往后就留于幽州,各大阴如果差事务繁重可由你代劳。但如无差事,不可擅离幽州,破坏人间秩序。”
空言原是瞪着阎罗王,这下慌忙收起眼神,展眉张嘴,激动得眼中泛泪,又掐着自己的腿,命令自己把持住。阎罗王继续道:
“无需太高兴。在幽州当差也不过是一种惩罚,只是凡人没有的生死奖惩大权,才让他们误以为阴差掌司有法力,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你如其他阴差一般,为了执行差事的方便,不时需要吓唬上面这群无知之徒,你可以有更改外貌,幻作他人,变作厉鬼的能力。你可满意了?”
空言听着,意思是许了她不时到人间当差,连忙点头,答道:“好。我什么能力也可以不要,只想,只想……”
无常轻咳嗽一声,瞪眼让空言别再说下去了。空言马上会意,讪讪地闭上了嘴。
阎罗王站起,抬腿正要离开,又转头微笑叮嘱:“对了,方才说的摘人间花、烹人间肴、煮人间酒听着不错,也是要做的。”
空言忙应是。
突然,一名狱卒慌忙跑入,正好撞上准备离开的阎罗王。狱卒挤眉弄眼地赔罪,平日阎罗王不生这种小气,他暗自庆幸,撞到的不是惩罚司,而只是阎罗王。没想到,阎罗王笑颜未逝,却一脚将狱卒到了殿外,一声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众人寒颤,沉默半响,又听门外又传来雄厚的笑声:“无常老弟,我传人来问你拿个东西,怎么就把我的人给踹到门外了。你脾气怎么也变成这样,和惩罚司那小鬼头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