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鸟嘴宫,空言不敢和丁绯提春儿的事情,想着先拖几日再说。次日天没亮就收拾妥当,跑到鬼门关,一直等到了午时。
刚到午时,鬼门关被拉开,无常立在外面。空言不敢像平常一样上前打闹,远远尴尬地站着,打量着无常,才发现无常一头垂到腰间的头发飘扬,黑发中夹着几缕白发,两相掩盖,难以分清。
无常走来递给空言一个牌子,道:“每次出去拿一个,不然回不来了。”
空言怯生生地看了看无常,点头道:“那天是一个小鬼送我们回来的,他是夜游神吗?惩罚司说夜游神给他报告了。”
无常点点头,道:“夜游神也叫做黑小笺,是惩罚司生前的仆人,是在惩罚司死后追随而来的。”说着转身要走。空言憋不住了,伸手拦住了他,道:“要骂就骂,是我不对,偷偷跑了出去。但求你别这样一句话不说。”
无常盯着空言,像是回答,也不是回答,他道:“你还想保护别人,能保护自己吗?昨天的事,阎罗王让你魂飞魄散也不为过。你根本不知道幽州是什么地方。”
空言气急,喊道:“你不就是瞧不起我吗,我怎么不能保护自己了,我怎么就不知道幽州是什么地方?你可以做的,我都可以做。”
无常沉默。
空言更加生气,道:“不是有差事吗,走着瞧。”
无常无奈地叹气,抓住空言的肩膀,转眼就来到了一个驿站。
驿站南行五十里是一间粗糙的茶馆,摆了几张桌椅,茶水里只能飘上一两片碎茶叶。赶路的人如果没有银两到驿站休息,便只能在这里凑合喝口茶。
但此时茶铺无人照看,里室一对老夫妇正抽泣抹泪,一个三岁孩童睁着大眼,看着爷爷嫲嫲哭了,也瘪起了嘴,跟着哭喊起来,手里还不忘拽着爷爷的衣角。
床榻上一个男子看起来仍是壮年,却脸色苍黄,两颊凹陷。空言走近看,见男子手臂消瘦得只剩下骨头,青筋横亘,但腹部却像十月怀胎一般鼓了起来,浑身因为呼吸不顺畅剧烈的颤动着。空言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无常宫,说求我放过一个人,让他再赖活半年。”无常冷不丁地讲话,空言心下一颤,捂住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颤声问:“他们就是姓吴的那一家人?”
无常点头,道:“他活不了半年了。事情并不如你所想,他病情没有好转,媳妇也没有回来。为了照顾他,家里好几天没有开铺,早已经没有粮食了。这些道符没有什么用处,今日此刻他就要离开人世了。你今天来的差事,就是要将他的魂魄勾出,做得到吗?”
空言楞了。今日要勾魂的人竟然是他。
突然,老妇人哭得背过气去了,双腿发软,沿着床榻滑倒在地上。吴老头连忙去扶,老妇人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发狠道:“你把我儿子还给我…还给我。要不是你…你对媳妇儿做那些下贱的事情,她也不会丢下狗儿就走。如今儿子病了,你只会买那些没有用的道符。你把儿子还给我,还给我!”
吴老头脸色一青一红,反手给自己一巴掌,泪水沿着脸上的沟壑湿透了衣襟,只敢盯着地面,道:“哪里来钱请大夫,那日我不过就…唉哟,不如拿去我的命罢。”
老妇听了哭得更急,翻身跪在地上,往前挪了两步,恰好跪在了空言跟前。空言想躲开,却被无常紧紧的拽住了。
老妇人磕头道:“鬼差老爷,求您放过我的儿,狗儿才四岁啊,不能没有娘又死了爹。”她的头磕出了血,掺着泥沙像一个毒瘤,声音却是越讲越激动,“您拿走我的命罢,老头子和我儿子的罪孽都让我来还了,我一个人全受了。求您放过他。”
明知老妇人看不见自己,但空言只觉得那磕的头都捶在了她的脚尖,本是无关紧要的痛,却一下钻到了心脏,无情地鞭打着她的魂。她的心只想救人,此刻却要勾去他的魂魄,和杀他有何区别?
空言转身想逃,对上无常的眼,全无了平日的温柔戏谑。他定定地看着病重的吴子,像是猎豹守着自己的猎物。他挑眉,看向空言,问道:“怎么,想逃?不是说我做的,你都可以做吗?这只是千百次勾魂的其中一次而已。”
空言停下脚步,不愿示弱,强迫自己看向这一家人。
床榻上的男子突然转身呕吐,白沫喷射而出,他眼球突起,急促地想要在吸一口空气,脖子被撕扯,喉咙里挤出了尖锐的哀鸣。
无常将镣铐塞到空言手中,把她扯到床榻前,厉声道,“动手吧。这就是幽州,容不下一丝怜悯。”
空言后退半步,盯着手中的镣铐,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耳边仍是老妇人的求饶,孩童的哭声。她耳边突然响起阎罗王那一句“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铉净那一句“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无常那一句“你根本不知道幽州是什么地方。”所有声音相互交织,压迫得她喘不过气。
幽州,地府,阴差,死亡,那是割裂所有感情的地方,她只一挥手便可夺人性命,划分阴阳。
空言深吸一口气,握紧镣铐,只是一锁,一勾,很简单的动作。她怎么甘心第一次的差事都无法完成。她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幽州,要到人间?她那化不开的思念,心中牵挂的那个少年,难道抵不过一点懦弱。
空言颤抖地将镣铐伸向男子的脖颈,五寸,四寸,三寸……颤抖越发厉害,空言慌忙搭上另一只手,却还是听见铁链抖动碰撞的声音。她额上冒出了冷汗,混着滚烫的泪水,冷热互不相让。
是的,她能做到什么地步呢!为了自己心头所爱,莽撞要到人间,拿起了镣铐,斩向与她无冤无仇的性命,让一个老妇人哭断了魂,让一个孩童从此贫困无依。
她做不到啊,她做不到。
空言猛地放手,镣铐落到了地上,身子也软倒。她注视着地上的铁链镣铐,以往说过的誓言都回旋脑海,心里不甘和自责无处释放,只能狠狠地捶打着地面。
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无常的嘲笑,空言抬头看向他,发现无常也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但那双眼里的冷漠荡然无存,是温柔?还是悲哀?回到了初见时他眼里的温柔,恰似海浪平息,日月星辰都被包裹。
空言惊讶得愣住了,因为无常那头长发竟然一瞬骤白,不如凡人的银丝,他的白发像深冬里的大雪,能一夜抚平一年来的创伤,苍白中暗藏生的希望。
空言想伸手碰触那头白发,但只是一瞬,无常的瞳孔骤缩,深渊般的黑再次袭来。
那个镣铐飞回无常手中,与他的手合为一体。他眼中迸发出杀戮的狠毒,彷佛眼前是三世里的仇人。他举起镣铐,一把锁住了男子的脖颈,未有一丝犹豫,他双手往后一扯,一个魂魄从男子的身体里撕扯出来。
男子瞳孔上翻,一命呜呼。屋内三人的哭声嘶哑,似不会再停止。
空言不禁往后跌坐在地。不知哪里来了两个狱卒,从无常手中接过了鬼魂,倏忽又消失了。
无常眼中狠毒仍未平息,布满红丝。他转头看仍坐在地的空言,伸手想扶。空言却往后一缩,不觉脸上已经布满了泪。
这就是幽州,这才是幽州!
她竟不知幽州就是命的归宿,一纸文书,无论是君王,还是草芥都会被戴上镣铐,从此别过人间所有繁华和羁绊。即便有了轮回,也在没有了此时此刻的他,即使是下一辈子,同样的过往也不复存在。生老病死夺的是命,幽州夺的是的人间的羁绊。而她,如此这般求来的任务便是亲手斩断这些羁绊,夺人性命。即使双手没有鲜血,那些悲痛也会从她的眼耳口鼻钻入五脏六腑,让她再无法摆脱。
丁绯和无常把她保护得太好,将黑暗和血腥都阻挡在外,她胆敢在阎罗王面前说来幽州是要摘人间花、烹人间肴、煮人间酒,她胆敢独自一人破坏天道,企图救下春儿。
无知!愚蠢!
空言眼泪止不住,抱着腿嘤嘤哭了起来。正责备着自己,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拽住了无常了袖子,问道:“昨儿阎罗王说要罚你,他要罚你什么?对不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是什么刑罚,我看过铉净那个魔头砍下了鬼魂的手臂。我替你,我受罚好了,你别去领罚。”
无常本来还有怒气,却没想到空言第一刻想到的是他,不觉平息了怒火。他伸手擦去空言的泪,软声道:“我不会有事的,阎罗王还舍不得。我本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却怕你一再鲁莽。我只要你答应我,今后不要再那么莽莽撞撞。”
空言啜泣着点头。回头看向瘫倒在床头的吴子,空言觉得浑身颤抖,却移不开目光,似要惩罚自己。
吴老头手中拿了些米饭,掰开了吴子的嘴,将米饭送了进去。他摆好了吴子的手脚,环视了下房子,沉默半响,伸手卷起他身下的草席,他的脸就这么被掩盖住了。老夫妇两人看着这般穷酸模样,又是羞又是悲痛,相互搀扶着哭丧起来。
一旁小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跟着哭。
哭声穿过草席,穿过茶铺,穿过漫天黄土,碎在风中。
只听见远处传来一道沧桑的歌声,“一个土馒头,贫也归去,富也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