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言幻成一个年轻樵夫,拿着斧头和柴火,跑到了陷阱旁,向下探看,喊道:“是柳大夫吗?你怎么掉下去了?”
柳仕清刚刚爬起来,正拍着身上的泥土,抬头看见有人,忙道:“这位兄弟,我回想军营,忽然有一阵怪力,摔了一跤,不想这里竟然有陷阱。”
“我看这陷阱不深,你等等,我这就拉你上来。”樵夫迈着大步子,折了一根槐树枝,跑回陷阱旁,递了其中一头给柳仕清,但转念一想,脑中灵光闪过,忙抽回了树枝,道:“救你可以,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柳仕清不怕反笑,说道:“且说说看。”
“我敬仰柳大夫已久,但今日我在茶馆遇到一个弹着三弦的老头,说大夫你要出去打仗了,会去踏平洛阳,进皇宫,抢金银珠宝,这哪里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会做的。我不信,要他再多说你的事情,他便再没有话了。但他不但没有收敛,反而讽刺我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柳大夫你能否给我讲讲你生于何地,做过何事,是不是真的进了义军。我好记起来,给他骂回去。”
柳仕清皱眉,笑道:“确实投奔了义军。我出生在县令之家,现在义军骁骑将军司马无畏是我好友,当时我父亲让他做我的陪读,我们两人颇为投契,结拜为兄弟。但他十多年前便离家出逃,跟了岑绝崖。这些年来,我饱读了圣贤书,修行一身医术,却日日在家中写诗作画,只能靠无畏的书信得知一二分世间大势,何其窝囊。我这次出行,是要与他一同并肩作战,拿下後国,接而统一乱世,让百姓安定,丰衣足食。”他轻笑一声,继续道:“大致如此,可足够了?”
如今天下已有九国,凭一介书生竟想要统一乱世,好大的口气。但柳仕清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随即,他话锋一转,缓缓道:“我只来了一个月,你又何来‘敬仰已久’?再说,夜黑风高,你却在军营前等我,还刚好有一个陷阱。真只是想知道我的事情?”
樵夫却像没听到后半句讽刺,不觉重复着他的话,“出生于县令之家?陪读司马无畏?”
平国人,姓柳,精通医术?跟随义军的少年?司马无畏!对了,她在人间一直留心傅子敛,却一直没有留意另一个年轻将军,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空言思绪瞬间回到了十年前,惊得拍了一下大腿,脱口一句“原来是你!原来是他!”
十年前,空言救下春儿的时候,她口中已指腹为婚的夫君就名叫司马无畏,她临死前为她医治的就是姓柳的县令之子!
樵夫愣了半响,身体不禁往前一倾,问道:“你可曾医治过一个叫做谭春儿的姑娘?”
柳仕清点头道:“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你认识她?”
空言确认后更是心中五味陈杂。当年她第一次私闯鬼门关,思绪凌乱,但想的确实就是傅子敛,按照鬼门关的规矩,她很有可能就落到傅子敛的附近。却没想到,她当时乱入人间,先偶遇了春儿,春儿说义军刚刚经过,还看到了司马无畏。空言以为自己到了荒野之地,从未深究那里是何处。如果空言那时能多问几句,或者赶上义军看看,说不定根本不用蹉跎这十年。空言心揪成一团,她寻觅十年,又曾经多少次与傅子敛擦肩而过。
空言心思紊乱,苦笑随即上了嘴角。她以为有缘无分时,傅子敛突然就出现了,她以为这便是缘分,但原来她早错过了。
樵夫猛地摇了摇头,似乎要摇走脑中的想法,叹气道:“不,只是听远房亲戚说过,年纪很小便病死了。”
柳仕清低头,小声低喃一句“还没死吧。”,樵夫震惊,低头看向柳仕清,但夜晚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脸。
忽而,樵夫觉得脸上有些湿润,细细摸着才发现空中飘起了极细的雨,在冬夜里陡添了寒意。
柳仕清拍了拍渐渐沾湿的白袍,叹道:“看来还是得赶紧上去。我答应你带你入军,你应该是想要这个吧。”
樵夫一听,眉头扬起,她正没想到要怎么名正言顺地接近傅子敛呢。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道:“那我得像你这样直接大摇大摆地在将军左右打仗,不然有什么意思。当个小兵还有可能丢掉性命,没丢性命也未必分到军功。到时候,你们个个封王,我还是个小兵,那怎么行。”樵夫砸嘴,眼珠子机灵地转了几转。
柳仕清大笑,道:“好,你先拉我上来,我如今在岑将军面前还能说得上话。”
这么容易便答应了?樵夫警惕地看了陷阱里两眼,问道:“真的?”
柳仕清点头,目光坦诚。樵夫迟疑半会,还是把树枝递了下去,两人都是年轻力壮,柳仕清抓着树枝,没两下就蹬上来了。他皱着眉头拍了拍衣服,可那些粘上的泥土拍不干净,在亮白的袍子上额外醒目,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没等柳仕清反应过来,樵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道:“不能赖账啊,我明天要跟在傅将军旁出征。”
“怎么是傅将军?”柳仕清回头看了一眼樵夫。
樵夫干笑两声,忙道:“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柳仕清摇了摇头,笑道:“我们还算有缘。虽然不清楚为何你要入傅将军麾下,但我也正要把你举荐到那里,走吧。”说着,他反手拽住了樵夫,拖着他往营地走去。樵夫觉得不对劲,怎么回事?现在到底是谁要挟谁?
士兵通报后,柳仕清带着樵夫迈入营帐。樵夫四处张望,见傅子敛正看着挂起的行军图,满脸惆怅,他指着图上标记的手滑落,在身旁握成了拳头。转身看见柳仕清进来了,他眉间更显疲惫,随意对他作了一揖。
岑绝崖站在一旁,正凝视着一个半旧的红色祭台,上方放有元宝蜡烛,馒头清酒,左右还挂有对联,右联“阳世奸雄违天害理皆由己”,左联“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横额“判断分明”。
樵夫偷偷探头看去,只一眼便吓了一跳,里面放有一个儒雅的男子雕像,身穿红袍,左捧生死簿,右拿勾魂笔,正是四大掌司之首崔判官。空言发怵,一叹人间会有将军祭拜崔判官,不寻常;二叹这个雕像一如空言见到的崔判官,但平时崔判官到人间办事皆化为红袍恶鬼,绝非如此儒雅,太不寻常。
岑绝崖端起酒杯,往地面横撒了一杯,顿了半响,鼻尖哼气,一把捏碎了酒杯。
“大将军,柳大夫来了。”傅子敛喊道。
岑绝崖回过神来,丢下手里的碎杯子,转头看见柳仕清,堆起笑脸,道:“是仕清啊,来,过来坐下吧。”
“我想通了南行的路线,来给傅将军提议的。”柳仕清坐下,指了指樵夫,对两人笑道:“但还有一件事,我在槐仪城行医了一个月,认识了这位樵夫,我看他力拔山,气盖世,所以想要推荐他到傅将军的军中,定能帮上忙。”
傅子敛看了一眼柳仕清,转向樵夫,眼中警惕,问道:“你是什么人?”。樵夫被看得发慌,满脸张红,慌慌张张地说道:“我……我叫做王二,是个樵夫,那个……我……”空言脑袋一片空白,太想给自己一拳头了,怎么一见到人话都不会说了。
岑绝崖却点头,笑道:“好,这白天讨论才明白无畏对你的夸奖丝毫没有夸张,深谋远虑,颇有军师才能,此人必如你所说。看起来也却是壮实,眼神也足够机灵。”他转身看向傅子敛,道:“子敛,你给王二安排个军职,决不能辜负仕清的举荐。你甄夫人还需要他好生照顾,明白吗?”
王二愣住了,岑绝崖怎么看出来他壮实?虽如此想,仍稳下了心神,对岑绝崖躬身道谢。
傅子敛低头思量半响,皱眉道:“明白了。劳烦柳大夫照顾甄夫人了,请务必保她平安。王二看来颇有才智,定是个人才。”柳仕清微笑着点头回礼。
王二还在胡思乱想,却看傅子敛正走过来了,扑面而来一股阳刚气息,他身量高大,肩膀宽厚,手臂粗壮,眉目硬朗,王二看着不禁又红了脸。傅子敛疑惑地看了一眼,道:“你可曾行军打仗?”
王二一愣,摇摇头,细声道:“没有,但看过许多。”
“许多什么?兵书吗?”
王二想说看过很多尸横遍野的战场,但还好话没说出口,他连忙点头,道:“对,兵书。”傅子敛点头,道:“不错。义军里的士兵多数不识字,能看兵书已经不错了。”
岑绝崖也笑道:“果然是仕清推荐的人才,定中用。”
王二一听,眉展颜开,扭捏道:“谢谢将军夸奖。”傅子敛一愣,皱眉道:“先去领了军装武器,明日一早便出发。”
“是。”王二忙点头,定定地看着傅子敛,觉得他嫌弃的神情也足够俊朗。
“那还不快走!”傅子敛不耐烦地呵斥道。
王二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转身要走,却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子敛,余光瞥到柳仕清正一脸震惊的看着他们,然后明白了什么似地笑了起来,向他眨了眨眼。
“对了,傅将军,”王二还未出门,便听到柳仕清笑道:“记得给王二安排一个在将军身边的职位。”
傅子敛一听,两道锐利的目光划向王二。
王二只觉要被看穿了,快步走出了营外。他脚步一顿,想不明白柳仕清刚刚什么意思,给他使什么眼色。他再走两步,又是一顿,脸上眉毛嘴巴都耷拉了下来,他明白了……方才营帐里,他一个粗犷无赖的樵夫,对着一个威武的将军脸红害臊,还扭扭捏捏,频频回头,这是什么画面!混蛋,你误会了!
王二转身想回营帐里和柳仕清讲清楚,走到门前,却不敢再往前走,只好气得脑袋发胀,挥手跑走了。但转念一想,其实柳仕清好像,也没有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