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行至宽敞的草地,傅子敛下令就地扎营。
早已过了午时,天色只泛白,不见阳光,冷冽的寒风像是喝醉了一般,狂乱吹来,在山间乱窜,一时半会还分不清楚风向。士兵们忙活了半天,就是没能把篝火点起来,气馁得索性一脚踹翻了柴火。
傅子敛走过去,默默地蹲下拾起了柴火,堆成架子,用身体挡住了风,轻敲火石,重复了好几次,终于点燃了火苗。他眼中才有笑意,抬起便碰上了士兵们迷茫而空洞的眼神,心情霎时又凝重了起来。
“傅将军,让一让。”一个士兵在傅子敛身后喊着,傅子敛回头一看,士兵一手提着麻布袋,一手拿着坑坑洼洼的铁锅。他连忙起身让开。
“我们总得吃点什么把。”士兵冷笑道。他把锅挂到了柴火上,松开麻布袋,将里面的稻谷倒出。傅子敛站在后面,只听到“沙沙”的声响,他探头一看,窝里几乎都是沙子和烧焦的稻谷,只有几粒灰白饱满的谷粒宣誓着这一锅究竟是什么。
其余的人瞥了两眼,抬水的抬水,搭帐篷的搭帐篷,叹着气都走开了。
傅子敛道:“虎子呢?剩余的粮食还能撑多久?”
那个士兵拿树枝搅动着锅里的沙子,冷笑道:“应付今天的口粮已经勉强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声,道:“要是不懂行军,那就多问问岑将军,我破烂命一条,在战场上死不足惜,但这饿死,我到了地府都瞧不起自己。但是,将军倒是挺瞧得起自己的。”
傅子敛脸色发青,嘴唇颤抖,一句话也不想申辩,抬腿要走。忽然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一把揪住了士兵的衣领。
“好大的胆子!让你死在我手里,还算看得起你了。”司马无畏刚走进,听到士兵这些话,脑子一发热,人已经冲到了前面。
士兵正一肚子的郁闷无处释放,这下也涨红了脸,猛地抠开司马无畏的手,喉间发出阵阵怒吼。
“无畏,住手!”傅子敛连忙推开了两人,脸上冷冷,心里却忽然踏实了许多。他敛下怒气,对士兵说:“粮食的事情有劳你了。”转头推着司马无畏入营帐。司马挣扎转头,不停大骂,一句比一句狠毒,士兵脸色渐渐由红转青,跌坐在柴火旁,猛撮着铁锅泄气。
“够了,也不想想自己好歹是个将军。”两人进到营帐中,傅子敛疾走两步,到案上展开了地图,道:“从此处再走一日,便到京城了。”
司马无畏原地站着,没好气道:“那老檀明日申时便到了。早说了……”
“对。如果他走的是直路。”
司马无畏疑惑,道:“什么意思,你方才不是看到他了吗?”
傅子敛抬头,看了看司马无畏,道:“你站那么远干什么?”司马无畏抱胸,哼气,道:“怕你的疑心病传染给我了。”
傅子敛失笑,“你就是这么和柳仕清形容我的?”
司马无畏顿时耳根发红,干笑两声,道:“稍微提了几句。”
“那要庆幸了。”傅子敛长舒了一口气,手里晃了晃一个青色荷包,道:“你大哥给的。还要站在那吗?”
司马无畏皱了皱眉,快步走了过去,一把夺过,伸手一探,是一张纸?他抽出,展开一看,不禁低声惊呼。
“攻,不留余力。”傅子敛负手而立,道:“柳仕清在临行前给我的,说要是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便打开来。”
司马无畏挠头,道:“但这什么意思?”
“方才看到的人不是檀将军,如果他的军队都在,那么趁机灭了我们,或者直接攻向京城都是更好的选择,不会只放火烧我们的粮草。”
司马惊呼:“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他军队实际上还在此处,”傅子敛伸手,敲了敲地图,道:“我们走对了,比檀军快了一天的路程,他们还在绕山路。李魁兵力不足,大将军的路程远,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阻拦檀将军,是攻城,越快越好。”
“那,那为什么大哥一开始让我们走山路?”司马无畏忽然想到了什么,怔怔地愣在那里,道:“不会吧……”
傅子敛抽回纸条,看着上面铿锵有力的字,叹道:“这一盘棋,他能让对手和战友都变成棋子,自愧不如啊。”他稍顿了顿,继续道:“只不过,他大概没有料想到檀军会攻我们的粮草。如今士气低落,满嘴都是岑将军,只怕我们说要攻,还未必能攻得进去。但万一我们败了,只要时间拖得足够久,大将军和柳仕清便会从西南方攻入,也不枉我们拼了这条性命。”
傅子敛语气淡淡,却吓得司马无畏一身冷汗,只道:“柳大哥是君子。”
傅子敛点头,笑道:“我会让他能做君子。”他揭开帘门,左右探看,外头仍是一片死气沉沉,忽然转头,问道:“王二去哪了?”
“我下车便没见过他。他是大哥力荐的人,难道有什么乾坤?”
傅子敛抓住门前的士兵,问道:“让王二过来找我。”士兵一愣,道:“刚虎哥要嚷着要找他,找了半天都不见人影,大家都说是不是逃了。”
傅子敛忽然觉得心头微颤,恍然若失。
一整天的狂风终于吹散了天边的云,圆月难得出现,微微泛红,可以模糊看见广寒宫里玉兔的模样。傅子敛抬头凝视,轻叹一口气,呼出了白乎乎的雾,稍稍摩擦着手掌,即使是他,在冬天的夜里,也有些禁不住寒气。
“怎么不让炮仗在这里生个火,”司马无畏揭帘而入,脸上冻得有些发红,道:“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告诉他们檀军在我们屁股后面,没啥好怕的。”
傅子敛摇头,道:“不行,来龙去脉解释起来未必都能听懂。”
“那就直接把他们逼上战场。”
傅子敛还是摇头,道:“去送死吗?”
司马无畏一屁股坐下,叹气道:“真想一个人冲去,砸了京城的门。带着这群流氓做什么!”
傅子敛无话,抬头凝视着月亮,觉得它比方才又红了几分,薄云飘来,映出了半圈光晕,生了些诡异的气息。他想起了寡言的爹,也总喜欢站在栏杆前,眺望月色,一站便是一晚上,不知在思量什么。他生来像母亲,顽皮好动,觉得爹木讷,但此刻也终于明白,心头压石,火烧眉头时,能默默伫立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他口中默念:“稳住,能想到办法的。不能慌张。”
正千头万绪,帐外一阵喧嚣吵闹,傅子敛凝神听,几处骂娘的脏话里竟然夹杂着些笑声,声音越来越大。
司马无畏翻身坐起,惊道:“什么声音?”
傅子敛皱眉,疾步往外走,道:“我去看看。”
傅子敛步子还未跨出,眼前的景象让他吓得一愣。所有士兵围圈而坐,黑压压一片,篝火不知何时搭起一丈高,映得士兵们的脸色泛红,眉头舒展,眼角纹路上翘,不时拍着大腿,笑得前翻后仰。傅子敛扫眼看去,两三个酒坛子正在快速地传递着,每每传到哪里,都引起一阵骚动。
忽而一把沧桑的声音起歌,“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是《九歌》。傅子敛恍惚间想起这首歌还是他教给士兵的,那时他终于放弃了向他们解释何为“大义”,混唱一曲,却渐渐得了军心。
军中万人同唱,霎时山间摇动,群鸟惊飞。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
唱至“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悲音忽起,男儿喉中无不哽咽。傅子敛曾经告诉他们,“这是讲战场上我们杀得天地震动,神灵发怒,转眼间看茫茫原野,兄弟惨死,一去不复返。”
这些流氓虽然不懂什么是大义,但即使插科打诨,嘴边仍挂着“兄弟”二字,早没了父母,没了妻儿,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便是他们的慰藉。曲中激荡起悲愤和不甘,眼前似乎又是一片血泊狼藉的战场,其中便有他们的兄弟。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傅子敛在一旁久久伫立,任由歌声穿破他的耳,震动他的心。他眼眶泛红,喃喃念着:“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一曲毕,军中笑声渐起,傅子敛茫然看去,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听到一片起哄的声音,注目望去中央,见一士兵正站在篝火旁,抬来了军鼓,一手举起了酒坛,扔开了布头,仰头喝起来。傅子敛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仰头半响,酒水早已淋湿了衣服。他忽而将酒坛往地上一砸,哐啷碎了,不见一滴酒水剩下。
众人一阵哄笑,纷纷大喊:“好!”
士兵抽出鼓锤,细碎急促地敲起鼓来,犹如千军万马踏土而来,双锤落鼓,一击定音扩散至山间,回荡在空中,正如将军的一声“杀!”。士兵稳扎马步,右手扬起,绑于鼓锤上的红色飘带击向空中,飘然不落。士兵左右击鼓,
咚——咚——咚—
那是骑兵冲出,突出重围。
咚—咚—咚—咚—咚—咚—
那是万剑起发,无一不中。
军中已听得敛声屏气,恍如身在战场,而心中早已彭拜,他们也曾与这千军万马当中,杀敌无数,让山川震动,鬼神同泣!
傅子敛也听得心中澎湃,脑中幻出了百场战役,心神激荡。他快步走向中央,想要看清究竟是谁。
那士兵忽而娇笑两声,双手举起鼓锤,直冲地上击去,飘带扬起,划成虹。他双手撑地,脚往鼓上袭去,只听一声巨响“咚——”。士兵再翻一跟头,一击鼓面;再一跟头,一击鼓面,鼓声越来越急,飘带翻起的虹弧化成了红日,在地上迅速翻滚,好似要喷出烈火,奔出山巅。
军中爆发出一阵喝彩,最后竟然盖过了鼓声。士兵听不见鼓声,索性渐渐停下,注视前方,傅子敛已经穿过人群,来到了中央。
士兵们认出了傅子敛,起哄道:“将军,来一个!”众人附和,却见傅子敛呆看着击鼓士兵,久久不动。
他们看不见,傅子敛看见的是一个娇小女子,正因为酒气脸颊泛红,眼中含雾,兴奋地笑着,恍如山间野花,明媚生姿。
“将军,来一个?”女子醉语娇俏,握鼓锤的手如白玉,指若青葱。
空言不知道,因为酒醉,她不觉中撤了幻象,正婷婷立于傅子敛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