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冲着地下,他一动,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方佛胀大了几倍,眼睛迸散起一串串金星。
身体也是忽然彻骨地冷,头里剧痛,又说不来怎么个痛法。
“呕……”
这一声呕,肠胃五脏都牵动得疼痛。
肚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吐不出来,也不过是干呕一声,但是呕了这一声,他又是一动,回到先前的位置,那只挟带着我的大手陡然一松。
我重新摔回干草堆上。
将我放下之后,他迅速地跳跃着往一个方向离开。
走到一半,又转过头来,目光凄然地看着我这边的方向,好像看到了一个荒凉的世界,他的眼里看不见一点含有生机的绿色,只见无边的悲哀与寂灭。
强忍着难受,我抬起手臂冲他挥了挥手。
他眼里的悲哀仍旧,但嘴边却忽然裂开一个笑的姿态来,可惜这个笑容并不显得美观和温情,反而露出嘴里尖尖的牙,让我觉得有些类似被威胁的感觉。
他走以后,我重新看向先前发出声音的旁边,那里站着一个青年人,周身,都有一种古朴高贵的气质。
一身黑色复古长衫样式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起来十分挺拔。
脚上是一双干净的靛青色千层底布鞋,布鞋踩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鞋面却不见半点泥污和草屑。
一头干净清爽的短发,正温柔地让风吹动。
那个青年男人立在原地,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宛如神邸一般,笑望着我的时候,眼里有温和的河流经过。
他就那样只身站在那里,油纸伞的木制的伞柄,以及伞柄底下暗红色的鸡血石挂流苏伞坠摇摇晃晃,风吹树叶,叶子上的积水掉落下来,打在伞面上,劈哩啪啦地发出一阵一阵响。
这人、这伞,这景如此和谐。
画面慵懒娴静,而又苍凉芬芳。
我一瞬间怔住了。
身体的不适一时抛诸脑后,以往向来只听过美色误人,如今不想,这美色还能治人病痛,这样一想,自己将自己逗笑。
那人撑着伞,缓缓走来,步履平稳,似与一幅什么画面重叠在一起。
“念丫头!”大刺刺的中年人声音从另一边传来,那人优雅而稳健的步子忽然顿了顿,见我认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于是笑道:“如何吓傻了?连你爹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这时,爹已经由一片林子间窜出来,一路大步奔至我面前,我愣愣地喊了一声:“爹!”
爹将我搂在怀里,一只沧桑覆盖的大手落在我头顶上,口里不断喃喃道:“谢天谢地,如来佛祖,玉皇大帝……”
不多时,爷也从爹出来的地方走出来,见到安静站在不远处的青年男人,他忽然泪眼婆娑,大步走去,全无顾忌,他脚踩过的地方泥水飞溅,裤脚上也在这一会搅得拖泥带水。
“啪嗒!”爷跪在青年男人面前,口里喊道:“先生,我是当年的福贵,是小远,您还记得吗?”
听得爷的声音,爹也转过身去,先是看向那人,然后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你……果真一点也没有老!”
那青年男人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我,听完爹的话,他忽然一笑。
这一笑,说不出的好看,让这满地的泥水也溢满了芳香的分子,就是春暖花开时,满山满野的芬芳也比之不过。
“呵呵!这样不是正好吗,你们一眼就能认出我来。要是我也变成一堆熬干煎尽的药渣样子,那将是何等何等的煞风景。”
“可是,该老的时候还不老去,莫非您是个妖精?”我情不自禁地问道。
“宁乔!”爷重重吼道,我条件反射地颤栗了一下,爹也转过头来看向我,眼睛里显然不赞同我的放肆。
“呵呵!不碍事,她说得对,但有一点,我不是妖精,也不吃人,所以别害怕。”年轻男人温和地说道。
“不知好歹,老先生这样照顾你,还特地给你收拾出一片干净地方,你连个谢也没有,白眼狼一般,我怎么好意思在求老先生救你。”爷忿忿地朝我说。
听爷这话,爹也“啪嗒!”一下跪倒在地,伸手去拽男人裤腿,男人眉头一皱,轻轻躲避开。
爹边跪着,便说道:“这丫头是念念,您给起的小名,当年您旧她一命,我们已经无以为报,如今本不好再来求您,但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也不知道她自己作了什么幺蛾子,这眼看着,身体一日日的渐弱,我和她妈心里比刀子割的还要疼,只求您再慈悲一会,看在这孩子小时候便和您有缘的份上,就她一命,从此以后,你要她如何偿还,我们也不会过问,全当没有生过这孩子,求您收了她,救她一命,大恩大德,宁则仁来生结草衔环也要报答。”
“爹……”我心里一阵一阵的酸,而后又是一阵一阵的甜。
“来生。”那年轻男人语调后扬,眼角余三分嘲讽,只是看向我时,又将一切都收敛于温和。
他说:“我不求你的来生,也不需要报答,当初我既救活了她,她便也是我的孩子,你们早该带她来找我,她也就不必受这些苦。
也不必你们将她刻意推给我,她有自己的想法,我会照顾她,等过了这一两年,她身体好了,要回家去,你们也还是她的家人,仍然有在她成年前照顾她的义务,至于我,她有时间,要是能想到,上山来看我一眼,我也是欢迎的。”
我讶异地看着他企图在他眼中发现什么阴谋诡计,但是他的眼中,只有一再一再的温柔。
“谢谢!谢谢!”爹感恩戴德地往地上磕头,而爷则转过头,沿着那人的视线看向我,说道:“还不快磕头谢谢先生。”
“啊!”我发现自己这样躺着确实不太应该,预备要坐起来,至于磕头致谢的事,我并没有想太多,只全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好,难道是因为……先生?
坐起来,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所躺的干草堆是在一个洞岩下面,氤氲的水汽弥漫不到这里。
而原本被雨水倾泻打湿的树叶上,那些摇摇欲坠的水珠,也全然威胁不到这小小的一片干燥地方。
我心里忽然生出些感激来,看向之前那高大身影最后消失的地方,心里想,是不是人越长大,就变得越宽容了。我不仅不想计较他将我劫到这里来,还有些感激他给了我一块干净舒适的洞岩。
见我动作,年轻男人以为我果真要像爷所说的那样,跪谢他的大恩,他绕过爹和爷两人,大步迈向我这里来,口里同时说道:“福贵,趁天还亮,快带着你儿子下山吧,天黑以后,就不好下去了,念念我就先带回去,过段时间她身体好些了,我叫她回家去看你们。”
说完,他已经到我面前来,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我。深沉的眸子里掩藏著智慧,而且我感觉那些智慧都是善解人意,令人舒服的。
“欢迎来到我的身边,念念。”他认真地说,清朗的声音起起落落,萦绕耳畔。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清朗。
“跟你爹和爷爷道别吧,他们要走了。”他又说道。
蹲下身,一手穿过我的后背,顺着我的动作将我扶站在干草堆上。
爷和爹也站了起来,一身都是泥,看起来狼狈极了,但是爹的脸上是欢欢喜喜的,他冲着我说道:“要乖乖听先生的话。”
我点了点头,对他们挥了挥手。
他们对着我身边的男人掬了一躬,便转身走了。
我忽然想起来,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我见过这样场景,爹带着我出门,我们上山,走过大片大片的树林,然后走到一个地方,我去采一根茅草,爹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我想追上去,可是四肢无力,动弹不了,我想喊他等一等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叫不出来,我心里慌张得不得了,于是只好大哭,希望哭声能够使他意识到我还在这里,可是常常,我从梦里哭醒过来,也没有能够如愿。
现在,忽然有些想哭。
“好了,你就不想念我吗?”旁边的男子说道。
“你?”我讶异的问。为什么要想念你,虽然你是救过我性命的恩人。但与我而言,也是一个陌生人,来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一位很老的老先生?不成想,却和我们家先生看起来差不多,这样,我就更加不喜欢了,与我而言,见到一个和先生那样相似的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嗯,这回我救你一命,将来你可要记得还我。”男子认真地说道。
我更加错愕了……一时怎么也没想道,他竟然这样直白的向我讨要回报。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怎么?我总是救你,难道你不应该报答吗?”那双眼睛专注的看着我,极有光彩的笑意浮上他的眉眼唇颊之间。
方说罢,那人自己都微微笑了。
他的笑看起来就像是有一层莫名其妙的寂寥味笼罩着,他的寂寥里有沧海桑田的味道,也有高处不胜寒的冷清。
我又点了点头,救命之恩,的确应该回报,即便无以为报,也不能够否认本应该报答的事实。
何况,他的确救我好几次。
“悉听尊便!”
说完这一句,我感觉自己特有文化。
谁知对面走来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摇了摇头说道:“看来不光光要治病,还要治一治脑子,不光连我也认不出来,还喜欢乱用词语,傻丫头!”
“哈?”
夜来风寒起,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忽然一阵失重,他像抱个小孩一般将我抱起来,温和地说道:“这一次,怎么迟钝成这样,提醒那么多便也没将我认出来,除了我,还有谁叫你念念?”
“你是……先生?”可是,这样的形象,这样的感觉,我的确是第一次见到,即使对这个人莫名的亲切,毫不害怕。但是明明,没有先生带来的那种,那种不需要理由的奇怪信任。
缺少了那种,只要知道有这个人在,即便是再陌生的地方,再可怕的环境,我也能无所畏惧的信任。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往一个方向走,天色渐渐昏暗,周遭的环境一下子变得安宁起来。
我扯了扯他的长衫。
“怎么了。”那人问道。
“我怎么叫你,恩人吗?”我一边说,一点边对着男人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他的眼光在注视着我,威严而又慈祥,幽郁而又亲切。
“嗯!喊……罗塔吧。”他不再看我,远本是单手抱着我,抬起头看了看前路。便将油纸伞塞给我,并说:“撑好。”
“罗塔,你为什么帮我?”我也跟着抬头,望向前路,路上不过普通的树,普通的草,一切都平淡得不得了。
我又带着疑惑看向他的脸,浓墨重彩的天空下,那张面孔完美漂亮得夺目,如同泅了水的水墨画,慢慢滋长蔓延开来,形成了模糊隐约的轮廓。
等到天空完全变黑了,他才低下头来,看着我眼眸深处满是孤寂。
“我们现在往哪里去?”我问他。
又过了好一会,罗塔才看向我,温和地回答道:“几十年前,知道你要来,我就在山里,建了一个房屋,房屋宽敞而明亮,十几年前,知道你是个女孩子了,又为你过得快乐漂亮些,我又加了个庭院,庭院里种了很多花,也有树,树底下还有一架秋千,想来,你会喜欢。”
说完他看向我,在他眼睛里,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呆笨又神气的小姑娘。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问。
“我能掐会算的,你不知道吗?”他清朗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像从远处飞来,让人想起了雨雾弥漫,深埋地下的嫩笋破土而出,他明明是对她说话,却好像并不需要她的回答,那种清冷渗透骨髓。
我摸摸脑袋,嘟起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终于,来到长长的石板路前,罗塔对我说道:“念念,要记住,这是回家的路。”
“罗塔,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叫我?”
听我这样说,罗塔看了我一眼,似乎笑了,只是刚刚的笑意还未到达眼底就已经归于平静。
他抬脚踏上那条石板路,一瞬间,仿佛穿越了时空,古老的森林里,目光所及到处郁郁青青,只有疏影处透些月光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