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官道上,一队官兵车马缓缓驶过。今天天气很好,风和又日丽,山东知府安尚祥的心情却很差。明面上是去携带家眷到京城去户部上任,升官乃是喜事,实际上他手里握着一封要当今天子亲启的密报,而这份密报很可能让他在赴任的路上就由喜事变成丧事。
走在最前排的是一位黄衣少女,一袭武人装束,身段玲珑,腰间佩剑,姿容俏丽。此女乃是安尚祥的最小的女儿,名为安娜,自幼师从道教魁首道德宗,是道德宗主赵思义的关门弟子,学艺有成,踏雪寻梅剑剑术不俗,因其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性子,江湖人称寒梅仙子。此次是她不肯留在济南老家,主动要求担当父亲的护卫,安尚祥知道拗不过自己这被她娘亲宠溺坏了的骄傲闺女,只得答应,背地里悄悄增加了护卫的人手,同时雇佣了赫赫有名的昌威镖局扮作官兵暗中护卫。与安娜骑马并行的正是昌威镖局的少主孙吉昌,孙吉昌与安娜年纪相仿,师从少林慧绝大师,一手破戒刀法已在江湖上闯出了不输于其父孙方才的名声。一路上孙吉昌数次有意与安娜热情搭话,而安娜总以只言片语冷冷应对,一来二去,孙吉昌本也是孤傲的性子,渐渐没了兴致。
车队行至官道小路,果然窜出一群黑衣蒙面杀手,数量与安尚祥的卫队大致相当。孙吉昌见状抽刀高喊:“安大人小心!有刺客!”而对方杀手却并无一人言语,齐齐扑杀而上。
孙吉昌与安娜率先迎上敌阵,其余护卫也纷纷抽出兵器围护住安尚祥的马车。安娜的踏雪寻梅剑法甚是飘逸,灵动非凡,几处剑影闪过,便倒下了数名黑衣人。孙吉昌的破戒刀则是大开大阖,攻势迅猛。一时之间,仅靠此二人便稳住了局势。
此时乎又有三人从后方杀至,三人未穿黑衣却均以黑纱蒙面,居中一人身材矮小,却手持一柄长枪,枪尖一刺一扫便击退了围在马车旁的护卫。另外二人手持长剑,几个腾挪间闪至车队前排,分别迎上了安娜和孙吉昌。
矮小之人杀退护卫,一枪挑至马车,车厢应声炸开,安尚祥瘦高的身躯也被狼狈的摔到路旁。安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正要逼退眼前剑客回救父亲,却发现对方的剑竟似有极大的吸力,两剑交击立时变成缠斗,一时无法脱身。此时大部分护卫及镖局好手也渐渐不支,纷纷被刺客砍倒。
矮小之人则闪至安尚祥的身旁,枪尖抵住他的胸口,当场就要刺下。安娜心中大急,剑招不经意漏了破绽,立刻被那古怪剑客刺中了右臂,鲜血涌出。一旁的孙吉昌江湖经验要丰富的多,发现对方长剑传来的吸力,果断抛刀掷向此人,同时运起轻功跃向安娜,一把将其护在身后。
矮小之人的那一枪却并未刺下,只是抵住了安尚祥的官服,转头高喝道:“都停手吧!”两名剑客闻声收剑后撤,其余刺客则将安娜与孙吉昌围在了中间。安娜忍着伤痛,一把推开孙吉昌,抢到身前对矮小之人冷冷说道:“阁下是谁?为何袭击我们?”矮小之人并未理睬,而是低头对卧在地上的安尚祥说道:“安大人,我也是受人所托,多有得罪。交出东西,再让我割下您的首级,我可以放过您的女儿。这笔买卖做不做?”
安尚祥艰难的挺起身子,心知已必死无疑,正要出声叫那孙吉昌带女儿快走。此时道路的视线尽头好似凭空出现了一匹瘦马,和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像在吟诗,隐隐传来“疲马卧长坂,夕阳下通津。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那书生面容俊逸,眯着眼睛躺在马背上,浅笑吟吟,念完最后一句诗,才睁大眼睛好似刚刚注意到道路另一边的复杂状况,立刻扔飞了手中的诗集坐直了身躯,一脸呆滞惨容。
众人的视线齐齐被那书生吸引,均觉此人实在倒霉竟不小心撞见了这场刺杀。矮人身后的一名剑客率先出声道:“小子,想活命就快滚!”那书生闻言惊醒,立刻拱手讨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这就打哪来滚哪去,小的什么也没看见!”
书生调转马头就要走,乎又回过身子,“等等,那不是岳父大人吗!?”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孙吉昌更是匪夷所思,安娜依旧面无表情,躺在地上的安尚祥则是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那书生转瞬间消失在马背上,又瞬间出现在安尚祥的身边,抬脚便踹飞了那矮小刺客。其余刺客皆是大惊,这看着吊儿郎当的书生眨眼间显露的轻功之高、武功之强令人难以置信。
书生忙不迭的扶起了安尚祥,一边手忙脚乱的帮着拍打官服上的尘土,一边笑嘻嘻的道:“岳父大人,小生救驾来迟救驾来迟,罪该万死啊。”安尚祥怒道:“臭小子谁是你岳父!”书生闻言毫不在意,转头望向安娜道:“娘子,你受伤了?”
孙吉昌大感纳闷,久闻寒梅仙子对任何男子都不感兴趣,江湖上更无其已经婚嫁的传闻。谁知安娜却并未反驳,而是冷冷地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来我也能打杀他们。”
书生嘿嘿一笑,“这是自然,但你轻功没我好啊,岳父被擒你可救不下来。”安娜冷哼一声并未言语。
此时被踹飞的矮小刺客拖枪而返,似乎身上并未受伤,提起长枪指向众刺客,“还愣什么,给我杀光他们!”黑衣杀手们立刻再次攻向安尚祥和安娜。
孙吉昌想要护住安娜挡住攻势,却见安娜将长剑换至左手,挽起剑招便杀向敌阵,右臂伤势似乎毫无影响,气势甚至更胜其右手握剑。孙吉昌见状知道是自己多虑,随便捡起一名官兵的刀也加入了战局。
另一边,书生好整以暇的面对三名显然是为首的刺客,冲那矮小之人笑道:“小子,我知道你是谁,我不光知道你是谁我还知道你父亲和你哥哥是谁,我不光知道还和你哥哥是好兄弟,你信吗?”
矮小之人闻言一愣,拦住了马上要动手的身后两名古怪剑客。“你是谁?我见过你吗?”
书生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楚轩!”
矮小之人并未记得自己的哥哥有此朋友,一时犹豫不定,却见孙吉昌与安娜二人已杀出包围,更将自己那些并不济事的手下杀了个一干二净,局面的掌控已经完全颠倒了过来。“撤!”矮小之人发出号令,立刻与那两名剑客腾身而走。
那书生,或者叫楚轩,开口对安娜说道:“娘子,看好我岳父,我去追他们,不能让这小子就这么溜了!”说罢便要追去,乎又停下转回身子,一把扯下了安尚祥的官服,这才飞身而去,话音传回:“岳父大人,借你官服一用!”
安尚祥被扯得一阵狼狈,脸色难看至极。孙吉昌来到他身边,拱手道:“安大人受惊了,是小子护卫不力!还连累安小姐也受了伤。”
安尚祥道:“无妨,孙少主和镖局的好手们也都尽力了,是这些刺客有备而来,谋而后动,怨不得你们。”说完便走向女儿身边查看她身上的伤势,孙吉昌也招呼手下清理现场,整顿人马。
打点完毕,孙吉昌再次来到父女二人身边,询问道:“安大人,安小姐,刚刚那书生模样的男子,可是那关东一带新近崛起的剑客楚轩?”
安尚祥道:“那小子是叫楚轩,江湖上混的怎么样我未曾听闻。孙少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女儿并未与此人成婚,但确已有婚约。是小女年幼之时,我与小女的师父赵思义一同答应的。唉,悔之晚矣。”
孙吉昌大感惊奇,他看了看那在包扎伤口的安娜,继续追问道:“这倒真是一桩江湖秘闻,可我看此人仪表不俗,且也确实名动一时,不知安大人为何言之悔意呢?”
“这小子少年之时确实文采武功皆有天赋,令人惊奇。连赵宗主也颇为认可,他亲自为小女所做的卜卦也显示二人乃天作之合,加之当时赵宗主刚收小女为关门弟子,我一时得意便答应了下来。谁知此后几年,这楚轩行事乖张,习文习武均吊儿郎当,更不知从何处染了一身恶习,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嗜酒好赌,不求上进。整日游手好闲到处游山玩水,此前扬言还要参加科举高中状元,真是可笑至极!”言及此事,安尚祥似乎满腹牢骚,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
孙吉昌又看了一眼安娜,她似乎并未听到自己的父亲大吐不满,仍是一脸平静。孙吉昌又问道:“我倒是听闻此人近两年才突然名声四起,连败关东一带各派好手,孤身挑翻多处马贼山寨,不像安大人说的如此不堪。不过话又说回来,安大人既然如此不满,何不毁了那婚约呢?”一旁的安娜闻言皱了皱眉,被孙吉昌看在眼里,大感有趣。
安尚祥也看了看自己的闺女,一脸无奈道:“这还不是我女儿和她娘亲,都对此人颇为喜欢,哼,不过是油嘴滑舌罢了。”
安娜终于出声了:“父亲!”安尚祥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说了。这小子追出去这么久了也不见回来,拿了我的官服也不知道又搞什么鬼。”
孙吉昌此时对这楚轩颇觉有趣,传言此人从未透漏师承所学,武功招式均不是江湖人所见到过的,有些花俏又有些稀松平常,但战绩卓卓。不过既然能得武林巨擘道德宗宗主认可,又与这“官场游蛇”安尚祥的女儿寒梅仙子有娃娃亲的婚约,身价已然不低,定要好好结交一番。
正思量间,已见那楚轩飘然而返,一脸得意洋洋。安尚祥冷哼一声,冲他问道:“怎么样,追上了吗?消失这么久,还说与那刺客熟识,这些莫非是你安排的?”楚轩刚要对安娜嘘寒问暖,立即躬身转向安尚祥:“岳父大人冤枉啊!小婿乃是受师命所托,特来护送您进京上任的,不成想没赶到就差点出了事。我师父说有人出了黄金百两要取您人头,我便百里加急从师门赶至此地,救驾来迟还望岳父大人恕罪啊。”
“你师父命你来的?哼,算她良心。”安尚祥有些意外,继续问道:“那杀手你认识是怎么回事?追上了吗?拿我官服作甚?”
“那使枪的小子名叫荆明生,别看他个头小,其实是个十三四岁毛孩子,他的父亲是荆天寒,他的哥哥是荆明安。”楚轩委屈道。
一旁的孙吉昌听见是个少年杀手,顿觉惊讶,难怪个头矮小,又听见荆天寒的名字,大惊失色。江湖天字一号的杀手组织青龙门门主荆天寒,成名极早,但其实出手极少,传言为人凶狠手辣,恶名远播。门中杀手均为自幼谨慎挑选、严格训练的孤儿,杀人手段繁多且有效。荆天寒的长子荆明安心性武功及手腕均深得其父真传,为人低调,传言已在青龙门中独当一面。至于次子荆明生,尚未及冠,未曾在江湖中崭露头角。
安尚祥听闻荆天寒的名字,也是面色一沉,继续问道:“你如何与这魔头父子相识的?你追上那小子又是如何计较的?”
“嘿,岳父大人实不相瞒,我与那荆明安算是酒肉朋友……”楚轩嘿嘿一笑,并未过多解释与荆明安的相识经过,“至于他父亲我也未曾见过,但听他说起过这个令他头疼的弟弟,少年心性,见他父亲宠爱哥哥,并且将门内生意交与哥哥打理,便心生怨恼,私下组建了一个分舵承接杀人生意,妄图压倒他哥哥。这小子手里拿的是他哥哥送的断魂枪,那两名剑客是他父亲亲自挑选的双胞胎剑侍,善守不善攻,这才被我一眼认出。”
说到这儿,楚轩见安娜也凑过来听,便得意洋洋的讲起了他追击后的经过。楚轩的武功其实马马虎虎,但轻功极高,据说是吃霸王餐被人追打练就的。楚轩追出去没多久便赶上了逃走的荆明生主仆三人,拦下后挑明了与荆明安的关系,并扬言要向他哥哥告状。荆明生果然服软,用楚轩的原话是,立刻跪下向他哭求放过。但是为了受伤的媳妇和岳父大人,楚轩当然不能轻饶了他,便心生一计,吩咐荆明生将安尚祥的官服拿好回去交差,放话给雇主说已经按约定除掉了目标,既可以让酒友的弟弟不坏了青龙门的名声,又可以让安尚祥躲过幕后黑手的追击。
安尚祥听后将信将疑,沉吟不语。孙吉昌则上前道:“在下昌威镖局孙吉昌,久闻楚轩少侠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楚轩摆手笑道:“孙少主客气了,您才是一表人才,年少有为,我差远了,无名小辈一个。”
孙吉昌又道:“楚兄哪里话,楚兄不仅武功高强,玲珑心思也是令在下刮目相看,略施小计便化解了这一场风波。只是不知,楚兄让那荆明安放话出去说杀掉了安大人,这让我们昌威镖局在江湖上失信,该如何是好呢?”
楚轩哈哈大笑,亲昵的一把搂过孙吉昌,:“孙兄,这不还得麻烦您继续护送我们进京么,等岳父大人进京面圣后,昌威镖局的名声不是自然就恢复了么。来来来,我还得谢谢你保护我娘子,我们路上痛饮一番,好好结交一下。”
孙吉昌完全没料到这厮自来熟的性格,被搂的很不自在,客气道:“楚兄果然思略周全,小弟确实也想与你结交一番。”
一旁的安娜翻了个白眼,安尚祥则道:“娜娜,既然如此,吩咐下去,让卫队和镖局的兄弟们都换身行头乔装一下,我们继续赶路,低调些。”安娜领命而去。
楚轩撒开孙吉昌,对安尚祥问道:“岳父大人,这雇主愿出黄金百两买凶杀人,颇不简单,能冒昧问下您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吗?”
安尚祥怒道:“谁是你岳父,别叫个没完!定是那浙江巡抚黄子澄雇人害我,你无须多问,接下来我们还要继续赶路,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浙江巡抚黄子澄,与安尚祥同为当朝首辅顾雍为的学生,年少时曾为同窗好友,但其后因政见不合多年来一直暗暗较劲,不是他参他一本,就是他奏他一状,水火不容之势满朝皆知,但令人没想到的是现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众人清理现场,修复马车乔装变作商人车队,镖局的镖师们则换上了镖师本来的装扮,匆匆上路。楚轩一声长啸唤回那匹瘦马,翻身上马,摇摇晃晃的跟在车队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