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王国,海格尔城,白日将熄之时。
横贯王都东西的郁金香大道上,往日的拥堵一扫而空,宽阔到可容十驾马车并行的道路上罕见的有些寂寥。
清场封路是下午开始的。
政令从皇宫中传出,到现在已经基本完成。每隔百步,便有一个城卫军雕塑般立在街上,金红色的余晖打在青黑色的盔甲上,让暮色一片萧条。
如今还盘桓在马路上的,只有零星几驾马车,这些马车上毫无例外地装饰着海格尔城家喻户晓的纹章。
一辆以暗金玫瑰纹饰为底纹的马车上,帘子忽然被掀起一块,一张臃肿而苍老的脸探了出来。
脸前后看了一眼,伸出一只手指粗短的手拍了拍车门,用砂砾一样粗糙的声音冲前方大声喊了起来:
“小唐尼,该死的,你就不能和别的车夫一样,把马车往路边上靠一靠吗?”
“对……对不起!芬布里大人!”前方传来了一声稚嫩而惊恐的回应。
芬布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放下帘子,将头缩回车内。
“今天刚接了他父亲的班就险些出了纰漏,要不是看在他父亲为我驾了二十年马车的份上······”芬布里面色阴沉地低声嘟囔着,又摇了摇头,似乎想把那些牢骚甩出去。
“不过奥古斯特家这排场也有些吓人了,从下午开始就大张旗鼓的清道,还调动了城防军······就为了一个孩子的命运之夜?”
老芬布里抱怨着,掏出别在腰间的酒壶啜了一口,一边努力把不灵便的腿尽可能伸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好踢到了坐在对面那位拥有一头漂亮银发,埋头于书本的老者。
“好了,我说老芬布里,你就别揣着明白当糊涂了。”对面无奈的抬起头来,往外挪了挪身子,让过那条不灵便的腿。
“你明知这不全是奥古斯特家的事,科里昂家族那个姑娘不也是今天的命运之夜么,何况让城防军清道是陛下亲自下令的,我记得当时你也在殿上,怎么没见你站出来反对?”
“收起你的讽刺,奥利弗。至少我们走着的这条路是为奥古斯特家清的。”老芬布里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将腿安置好了,又揉起了腰,动作之大让整个车厢摇摇晃晃。
“你明知道王国内没人会做这种同时得罪三大家的蠢事。我只是想不通,以往无论谁家命运之夜都是自家前往星殿,皇家从不插手其中,为什么皇家这次会突然为两家造势?”
“陛下的心意就不是我等能妄自揣测的,也许有其他考虑也未可知。”奥利弗收起了书本,悠然地靠在马车上闭上了眼睛。
“好了,别装蒜了”,老芬布里低声怒吼道,“王国里哪还有你不知道的事,银狐奥利弗——我记得这个名号可不是夸你那头白毛的。”
面对着他的怒吼,对面的奥利弗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仿佛已经进入了美梦。
“好了,你这只狡猾的狐狸”,老芬布里无奈的嘟囔了两句。
“那批淘汰下来的军备反正都要处理,你出九成价格就都拿走吧。现在快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老芬布里终于停下了打仗一般的揉腰,重新掏出了别在腰间的酒壶。
“六成。”仿佛睡着了的奥利弗淡淡说出了这一句。
老芬布里刚端到嘴边的酒壶顿时一晃,红宝石般的酒液洒到了腿上。
“你简直是敲诈!”一声的怒吼在狭窄的车厢里响起,“奥利弗,我看你该把名头改一改了,叫你秃鹫怎么样?把我的名号送给你,你这贪得无厌的家伙。”
他心疼的掸着洒在腿上的酒水,怒视着对面的奥利弗,“八成,或者你从我车里滚出去。”
奥利弗含笑睁开了眼睛,耸了耸肩:“你看,我想从你这里赚点好处都那么困难,你这老秃鹫真是名不虚传,到嘴的肥肉没人抢得走。好了——八成就八成,待会儿我让我的管家去你府上一趟。”
顿了顿,他认真的看向对面的老芬布里说道,“不过老芬布里,我也劝你一句,不该伸的手千万别去伸,已经有很多地方警备抱怨自己手里的武器还不如破铜烂铁了。”
老芬布里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在赶一群看不见的苍蝇。
“我说奥利弗,你与其替我操心,不如想想要怎么保证你炼金工坊的香水别再断货。这段时间以来我真是受够了宴会上那些呛鼻的劣质香水了。”
“军备大臣我当了十几年了,该怎么做我心里自然有数。”老芬布里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说的那些破铜烂铁用来处理地方治安已经绰绰有余了。何况我们还有《同盟协防条例》,我们那几个“慷慨”的盟友尽管贪婪,却也切切实实的帮我们挡住了所有方向的敌人,敌人都没有,我实在想不通陛下这次耗空国库来更新军备意义何在。”
奥利弗也不着恼,平静地回应道:“老芬布里,我无意质疑你的判断,确实,有同盟协约和天穹之顶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确实安危无虞,可你想过没,如果敌人来自内部呢?”
“内部······”老芬布里靠在车厢靠背上沉思着。
“伊斯行省的领民暴乱已经五年没消息,大约是平息了。东南方的血色兄弟会也不至于引起这种重视,你是说······”老芬布里声音低沉了下来,“陛下防范的是我们这些大家族?”
“我们?不不,芬布里,你太高看我们了,我们还不至于让陛下引起那么大的反应。”银狐奥利弗拢了拢并未散乱的银发,深深地看向车厢后方:“是大家族没错,可不是我们。”
“奥古斯特家族和科里昂家族?”老芬布里眉头紧锁着,短粗的手指在油光闪亮的下巴上来回摩挲,“确实,他们树大根深,可这两家这些年来一直安分守己,甚至主动让出了部分权力,陛下怎么会猜忌到他们?”
奥利弗还未来得及回答,一阵低沉压抑的闷雷声忽然自后方的街道传来,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说话。
片刻后,车厢微微晃动起来。为芬布里拉车的马似乎受了惊吓,小唐尼紧急拉住缰绳让它停靠在路边。
声音越来越响,直如海水席卷,以无可阻挡之势向这里扑来。芬布里侧头将帘子撩开一线,正好目睹了马背上一身银甲的城卫军统领安格策马呼啸而过。
紧随其后的,是近百骑拱卫在五驾华贵马车周围的城卫兵精锐。透过骑兵之间的缝隙,芬布里清晰地看到每驾马车上都纹着的那只金色雄狮。
在夜莺王国,以雄狮为家族纹饰的只有一家——奥古斯特家族。
车队绝尘而去,再也不见踪影,老芬布里却依旧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直到声音完全消失,他才叹了一口气,从空荡的街景中收回目光。
“就因为那对双子星?”
奥利弗垂下眼帘,在书本上漫不经心的扫视着,“刚才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本无过错的一个人,当他怀中揣了一颗大钻石的时候,钻石就是他的罪——奥古斯特家族手上的双子星钻石实在太过晃眼了。而我们的陛下,恕我直言,从不是一个揉得进沙子的人。”
“是啊,一个是近百年没出现过的无双级觉醒天赋【魔力潮汐】,另外一个是从未被记载过的暗星天赋。”老芬布里的声音充满了感叹,“一个家族几百年都未必能等来一个这样的后裔,奥古斯特家族到底撞了什么大运,祖宾这是被幸运女神收成私宠了吗?”老芬布里一边摇头一边郁闷的说着。
“好了,没必要这样。这也未必是祖宾的幸运。你还记得吗?那对孪生兄妹觉醒日当晚造成了怎么样震动——超过半数的天穹之顶大魔导师第二天就送来名帖表示愿意将二人收为学生。”
“却被那对双子星统统回绝了,我当然知道,真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可我还是不相信王室会为了这两个孩子就放弃这么一个大家族。尤其是艾德蒙也在这个家族里。”芬布里摇了摇头,面上满是疑惑之色。
“那我若是告诉你,他俩这次回来时联手击败了赫德尔呢?”
“深红之烬赫德尔?!不可能!”芬布里猛地坐直了身子,难以置信的看向奥利弗。
“你知道我没有骗你。”奥利弗平静的说,“你随便让人查一查就知道了——两年,仅仅用了两年。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么?艾德蒙当初也不过如此。”
车厢中沉默了下去,只剩下老芬布里粗重的呼吸声。
“见鬼!难怪王室要如此敏感。这两人到底是去了哪?当初祖宾告诉大家两人去游历时我就一点不相信。拒绝了天穹之顶的邀请去游历?”
“芬布里,我的朋友,你还没明白吗?他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天穹之顶的人,而且他们不但没死,还活得很好。”奥利弗似乎对对方的迟钝有些不耐烦了,手指轻轻地扣在书的封面上。
“奥古斯特家族拒绝了天穹之顶的招揽,这等于是把他们的救命稻草踢到了一边。如果两人都是天穹之顶某位大魔导师的学生,王室慑于天穹之顶的力量还会投鼠忌器。可他们放弃了这个机会,现在他们不但逼急了王室,也惹怒了天穹之顶。就算天穹之顶因为不得干涉各国政事的规定和艾德蒙的存在而不出手,王室的步步紧逼也够他们受的了。”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奥利弗也不仅口干舌燥,干脆抢过了芬布里的酒壶喝了一大口。
老芬布里丝毫没注意到自己酒壶被拿走,他用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沉思着,松弛的脸被顶成了一个可笑的形状。
“……等等,奥利弗。我承认你的推论很有道理,但似乎和眼下的事实相悖了。王室既然有足够的理由去针对奥古斯特家,又为何近乎主动示好的为两家后裔的命运之夜作出这种超乎惯例的优待?”
“你自己都说了,超乎惯例。”奥利弗心不在焉的抚弄着自己精心打理的髭须,“晃晃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
老芬布里立刻举起了双手:“好了好了,我知道我脑子笨,所以才花大代价请你这老狐狸来给我讲一讲这事情背后的原因,你就别再绕弯子了。”
奥利弗停下了抚弄髭须的手,满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要是夜莺王国的军备大臣芬布里伯爵都算脑子笨,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老芬布里用双手把大衣紧了紧,嘴里含糊不清的哼哼了几句,对奥利弗的说法不置可否。
奥利弗笑了笑,不再理会他的反应,开口道:“这还不都是星殿引起的,你肯定也有过和那些贱民一起老老实实站在殿外等待魂识觉醒的经历吧?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当初临行前你的父母会万分小心的嘱咐一定不要在那里惹事吗?”
老芬布里忽然不自在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并没有回答。
奥利弗似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歉意地笑了笑,也不再继续问下去,而是说道:“奥格塔维亚在创建星殿之初曾说过一句话——‘凡星辰覆及处皆是我的子民’。于是星殿自创立之始便被要求一视同仁地为大陆上所有适龄者提供魂识觉醒,不分贵族与平民。这固然令整个人族实力上升的一个台阶,只是这样一来也给了那些平民们一种奇怪的启发和幻觉,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和我们是对等的。至少在在和星殿相关的事情上得是这样,毕竟星殿对于他们的意义已经不需要我赘述。很奇怪的想法,不是吗?”
“贱民的自欺欺人罢了。”老芬布里不屑地说了一声。
奥利弗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但偏偏就是这个观念,却杀死了一位皇子。曾经古奥玛斯帝国乔利姆大帝的长子,仗着得宠,在星殿外用马鞭打死了一个拦路的贱民,结果还没等星殿出手呢,就被全国上下的怒火淹没,险些酿成帝国动乱,乔利姆大帝为了平息怒火,甚至不得不公开处死了长子,那可是乔利姆大帝啊。”奥利弗摇了摇头感叹道,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
“多少年过去了,古奥玛斯帝国早已是过眼云烟,这个不成规矩的规矩却保存了下来,也算是贵族与平民间的一个形式上的平衡。再嚣张的贵族来到星殿也得老老实实,跟那些自己平时根本不会正眼看待的平民们站在殿外,偶有打破平衡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我一直以为这只是贵族们表现虚伪的一种形式。”老芬布里扭了扭身子,底下的座位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确实有很多贵族将之视为耻辱,碍于面子,自然不好明说。不过现在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个规矩背后,陛下这番动作的意义。”奥利弗淡淡的回应道。
“陛下这是阳谋。他的行为刚好踩在底线上一点,不至于直接引起星殿和各阶层的激烈反应,但也不会有好的反响,这些不好的反响你猜会算到谁的头上?而且两个家族还不得不领他一个人情,过几日不知又要以此为借口抽掉两家多少权柄,我看祖宾公爵和瓦格纳公爵此时应该心里滴血才是。”
车厢里良久无言,只余下马车吱吱呀呀的响声,老芬布里缓缓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干涩:“陛下竟下得如此大的决心,我们恐怕难以置身事外了。”
奥利弗冷笑一声:“置身事外?醒醒吧芬布里,我看你是被这些年的纸醉金迷给蛀空了头脑,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竟然要置身事外?”
“哦?”
奥利弗瞪着他,精心打理的银发有些散乱了,露出了底下发白的头皮,“你有没有想过,祸因是奥古斯特家族,为什么科里昂家族也要受无妄之灾?”
“为什么?”
奥利弗明知他在装傻充愣,却只能耐下性子解释道:“现在王国中王室、奥古斯特家族、科里昂家族三家势力最大。王室要除掉奥古斯特家,就算最后得手了,必然也是伤筋动骨。那时候身边有科里昂家族这么一只垂涎三尺的鳄鱼在,王室如何睡得好觉?”
“所以在正式冲突之前,王室肯定要尽可能摊薄两家权力,以防两家反扑。你说的机会,就在从两家身上切下来的这块蛋糕上?”芬布里终究是忍不住接了一句。
奥利弗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是的,这摊薄下来的利益,王室是不会占的,否则容易引起两家的反弹。那就只剩我们了——这些盘桓在豪门之外的家族,此时谁多吃一口,谁就很可能借此机会上位成为第四个豪门。”
老芬布里整个人都坐了起来,但并没有奥利弗设想中的激动。
老芬布里皱着眉,突然问了一句:“要多吃这一口恐怕不容易吧?”
奥利弗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道:“那是自然。王室自然不允许这些利益再度回到他们两家手中,只是目前陛下的困扰在于没法分辨到底朝中哪些人不是他们的······”
“我能向陛下证明我和那两家没关系。”老芬布里插嘴道。
“哪有这么简单?”奥利弗冷笑道,身子微微向前躬,看着老芬布里的眼睛:“即便你得到了王室的认可,但你认为没有那两家的同意,你能顺顺利利吃下去?他们经营多年,随便搞点手脚也够你受的了,就算你有能力完全整顿下来,你就不怕被你吃下的那家日后报复?”
“那我总不能让三家都满意吧?”老芬布里烦躁的用手扣着车窗上擦破的木皮,一只手下意识去掏别在腰间的酒壶。
“不!不需要让三家都满意”,奥利弗微微一笑,声音中充满了诱惑:“只需要让两家满意就够了。”
老芬布里拿酒壶的手陡然僵在了半空,不大的车厢中气氛骤然凝固。
“你是想让我当那两家中某一家的傀儡,帮他们瞒过陛下?”芬布里深深看了奥利弗一眼,那放在腿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抓着裤子,显然极不平静。
奥利弗依旧微笑着,亮出底牌的他表现得有恃无恐。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芬布里:“只是想让你白拿些好处。”
“你这是叛国,我的朋友。”芬布里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沙哑地说道。
“说不上,最多算反叛陛下。”奥利弗耸耸肩。
老芬布里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他把一只手撑在车窗上,指头轻轻叩着,一双眼睛已经闭上了,眉头却还紧紧纠结着。奥利弗也不再说话,也懒得装模作样去翻手里那本书,就这么静静安坐着。
马车很快在一座公馆前停了下来,奥利弗没动身,老芬布里却睁开了眼睛,开口道:“是祖宾公爵?”
奥利弗淡淡一笑:“难得你也有猜错的时候。”
芬布里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却又很快平静了下来,伸出手自嘲地一笑:“猜错不要紧,希望我没有站错队。”
奥利弗和他握了握,正色道:“不,我的朋友,这也许会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但愿吧”老芬布里嘟囔着,替奥利弗打开了车门。奥利弗点了点头,正要下车,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今晚是艾德蒙的独子和瓦格纳公爵小女儿的命运之夜,你不打算过去看看吗?”
老芬布里毫不掩饰的打了个哈欠,“这不是明摆着陛下要让奥古斯特家出丑么。艾德蒙虽是夜莺王国里首屈一指的大魔导师,但他那个独子竟然自生下来后就感应不到任何元素,大约也就是普罗级天赋,我要是兴冲冲去看笑话不得担心被艾德蒙惦记上?”
“那好吧。”奥利弗拢了拢有些散开的白发下了车,向芬布里微微欠身,说道:“今晚我的管家回到你府上和你详细说明。”
······
车门关起,马车再度上路。
车厢里忽然响起一声陌生的嗤笑声:“这老家伙竟然想拉你入伙。”
老芬布里面色阴郁,手指在桌板上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我一直以为他是王室的人,没想到科里昂家族竟然把他拉过去了。这老狐狸······不过这倒也是个打入科里昂家族内部的机会——还能收些好处。”
“这老家伙——千算万算,竟没算到你竟然一场戏演了那么多年,哈哈。那现在是去星殿见祖宾公爵还是回公馆?”
“回去吧——对了,我再重复一遍,少用窃听术这种伎俩,你真的觉得海格尔城就没人能看出来么?”老芬布里怒气冲冲的喊道。
车厢外的车夫耸耸肩:“至少那只老狐狸就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