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夏曾一度以为今夜不过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夜梦,可现实那种强大的存在感却在不停击碎着他的自我催眠,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其实今日种种早已令他疲倦不堪,超出了他的忍耐极限,只是他必须忍着,无条件的承受一切代价。
眼泪浸湿了枕头,房间中却静悄悄的,连呜咽声也没传出一丝。在黑暗中不知哭了多久,一阵疲倦袭来,罗夏在泪水中渐渐进入了梦境。
今夜他的梦变得非常奇怪。他变成了瓦格纳公爵的模样,可他的嘴却还在不受控制的发出瓦格纳公爵的声音,说自己是奥古斯特家族的耻辱。罗夏想要大声辩驳,嗓子却好像出了毛病。艾德莉亚在一旁冷笑的看着他,眼中的厌恶和不屑意味越来越浓。瓦格纳公爵嘴中的话越来越难听了,还不时发出神经质的笑声。
接着,一个奇怪的图案突兀地出现在了所有人之间。图案上是一条衔住自己尾巴的蛇,蛇身是一团翻滚的烟雾,却如黎明将至时一般漆黑;三只金色的竖瞳如裂开的地狱一隅,灿烂中带着无尽的毁灭意味;背上竖着的一排倒刺锋锐无比,仿佛可划破苍穹。
看着这个图案,罗夏忽然呆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图案竟给了他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熟悉到似乎是烙印在了灵魂深处。
只是还没等罗夏想明白,那条衔着尾巴的蛇忽然转动了起来。
整个空间随着它的转动而开始破碎、消失,艾德莉亚和不知何时出现的乔茜都被湮灭在黑洞中。罗夏也终于在此时抢回了嘴巴的控制权,他只来得及大喊一声“不!”,黑洞中突然浮现出一只布满了老年斑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罗夏躺在床上的身子忽然抽搐似的一震,他猛然把深陷在柔软枕头中的头抬起,发出一声溺水般的呼吸声,清凉的空气被大口大口的吸入,渐渐洗清了肺叶中的浊气,罗夏才把觉得好过了一些。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忽然想起了刚才大口呼吸时一直被刻意忽视的敲门声,说起来还得庆幸正是这阵敲门声让自己从那个险些让自己窒息的梦中醒来。
只是此时敲门者已经在门外不耐烦的大喊了起来:“罗夏,长脾气了是不是?敲半天门也不答应,还不快来给姐姐我开门!”
是乔茜,罗夏听出来了。罗夏看了看窗外,霜月还高高的挂着,位置和他回来时候的位置相比也没移动多少,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猫头鹰正坐在树枝上咕咕叫着。
这还大半夜乔茜过来干什么?罗夏奇怪的想道。不过他还是迅速下了床,从床边的盆里随手抄起一把水抹在脸上。冰冷的水终于让他从那个梦的影响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拉开门,看见门外的乔茜正无聊的站在原地用脚画圈,长而黑亮的秀发上被月光镀上一层银白的光圈。
听到门被打开,倒把乔茜吓了一跳,不满的瞪了罗夏一眼,说道:“你干嘛呢?在里面半天不开门。”
大晚上能干嘛啊?当然是睡觉啊!
这番话罗夏却是不敢说出口的。
“算了,大事要紧,姐姐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乔茜不等罗夏回答,干脆利落的把他推开闯进屋内,一打响指,房中的照明法阵被激活,柔和的魔法灯光让整个房间变得亮如白昼。
骤然的强光让罗夏眯起了眼,抬手挡住部分光芒,透过手指间的缝隙,他看到乔茜手里还拿着一个卷轴。
“我们不是刚分开一会儿么,有什么事怎么刚才不说?明早说也不行么?”罗夏抱怨道。
“你以为我想大半夜跟个神经病似的来找你啊,少废话,先把门和窗关起来,姐姐我有个大事和你说。”乔茜毫不客气的坐在了房间中唯一一张椅子上指挥着雨果。
“大事?和你手上那个卷轴有关么?”罗夏边关了窗边问道,在关门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大喊——
“等等!”
接着,奥兹从门缝里钻了进来,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倒像是一路上跑过来的。
“你可来得真慢。”乔茜不满的看着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你就住在约琳夫人的花园里,走几步就到了当然快,我可是从家里跑过来的。”
罗夏无语的看着这两人,问道:“还有其他人吗?”
“没人了,快点,把门锁上过来。”乔茜边说话边把手一挥,无形的禁制瞬间布满了房间。
罗夏对于乔茜匪夷所思又深不见底的实力早已见怪不怪,木然的插上门栓。
等他转过身来,发现乔茜在看着自己,面容有些严肃:“过会儿的事我不会给你任何意见,一切得凭你自己选择。”
说完这番莫名其妙的话之后乔茜也不管雨果的反应,转头把手上的卷轴慢慢在桌上铺开。随着卷轴的铺展,卷轴上面绘制的纹路渐渐亮了起来,光芒越来越强烈,最后竟在卷轴上方形成了一块光幕。而随着光幕的出现,一个模糊人影也渐渐出现在了光幕上边。
这幅景象让罗夏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作为大魔导师的儿子,他虽然不会魔法,但并不妨碍他知道这卷轴上的魔法是一个通讯法阵。可通讯法阵一般都是定点设置的,罗夏还没听说过这法阵被做成一张魔法卷轴被人随便揣着走的。
通讯法阵之所以要定点设置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贵,而且不是一般的贵,而是贵到连天穹之顶都会感到肉疼,甚至这个法阵连启动一次都很贵。夜莺王国唯一一个和天穹之顶连通的通讯法阵近百年来也只为眼前这俩人启动过一次。
乔茜打开的这张哪是魔法卷轴,分明就是一个男爵领。那深夜找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答案很快就出现在光幕中,那个人影在罗夏的惊诧中渐渐成型,凝成了一个男性的样子。
无论按什么条件来说,这个男性都是标准意义上的美男子。脸庞俊朗,面容白净,鼻梁高挺,嘴唇上的两撇胡子被打理得一丝不苟,油亮的头发统一梳到了脑后,露出整齐的发际线。在他身上穿了一件与本人气质极为贴合的飘逸蓝色长袍,领子上还缀了些好看的蓟草花边,更显出其心思的细腻。若要说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就是眼角那出现的丝丝皱纹悄无声息的泄露了他的真实年龄。
这个人出现之后便直接盯住了罗夏,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带着一种智慧的底色,仿佛一片月光下的大海。罗夏只和他对视了一眼,便感到自己在面对着无穷的虚空,星辰在他眼中生生灭灭,端的是玄奇无比。
但房间中有人却不吃这一套,“老头,大晚上让你来见罗夏,不是让你装神弄鬼的。”
乔茜毫不顾忌的翘着两条长腿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光幕里的中年人。
乔茜的话一出口,中年人的脸上立刻挂不住了,眼神中多了一丝狼狈,恼怒道:“你怎么回事,我和罗夏初次见面,就不能想着留点好印象吗?另外,我说了多少次,别叫我老头,我哪有这么老。”中年人口上是这么说,一只手却下意识摸向了自己的脸,显然对这个“老”这个字极为在意。
“你故意骗我去送死,竟然还想我给你留面子?”乔茜一拍桌子,毫不示弱的回应道。
“哎哎哎,你说话可讲究证据啊,我什么时候骗你去送死了?”中年人也不愿在话语上输了气势。
“我一个刚过十级的一环法师,你让我去取孚里埃的魂珠?你明明知道那可是大魔导师都不一定做到的事,还说你不是骗我去送死?”乔茜恼怒地站了起来,两手撑在桌子上,鼻子几乎点到了光幕,咬牙切齿的瞪着中年人。
孚里埃魂珠?在一旁看热闹的罗夏忽然心底一动,想起今晚乔茜在马车上和他说的话,心中立刻想到了一个乔茜和奥兹前来可能。
“可当初是你自己选的‘浮世绘’。自己选定的魂符由自己收集材料,学院提供制作,这是学院里的规矩,我也没办法啊。”中年人手一摊,做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过看他的表情,显然是有一定故意成分的。
乔茜柳眉倒竖,眼看又要再次发飙,中年人急忙举起双手,说道:“你先等等,这个魔法卷轴贵着呢,而且时间有限,我可不是拿来跟你吵架的。我和罗夏还有正事要说呢,你也不想耽搁他吧?”
“你······”乔茜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撂下一句狠话,“你给我等着,回去再找你算账。”
中年人自动把这个威胁忽略了,清了清嗓子,重新看向罗夏,开口道:“你好,罗夏。还没介绍我自己,我叫班绝,夏格拉缇学院的院长。”
“夏格拉缇?”
“就是乔茜和奥兹学习的地方。”
“······您找我做什么?”罗夏发现今天的怪事真的特别多。
“这不是很明显了么,我是来邀请你到我们学院学习的。”班绝在光幕那一头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我收到消息,你似乎刚刚创造了一个觉醒时间最长的记录。”
“可那是因为我感应不到元素,因此融合的时间长了些。”
“没关系。”班绝干脆的说,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点:“法职修炼不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是可以修战职么?这片大陆上战职强者可丝毫不比法职强者来得弱,你们五国同盟被那四个老家伙带得太偏了。”
“······”罗夏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天穹之顶那四位法神殿下叫成老家伙的。但看奥兹和乔茜的样子,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真见鬼,奥兹以前可是最崇拜那四位殿下的。
“似乎还不太习惯我的说话方式?没关系,你以后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班绝说这句话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呃,我不是······”
“你们五国同盟内太迷信和倚重魔法的力量了,这不好。魔法固然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却不是唯一,单纯依赖一种力量是愚蠢的表现,那只会让你的弱点无限的放大,当出现魔法无能无力的情况时候你怎么办?当然,你可以说那是他们对魔法的研究还不够深入。但什么才叫足够深入?这本身就是个谬论,即便那四个家伙也不敢说自己就能靠魔法解决所有问题,但却有那么多人相信什么魔法无所不能,真是笑话。”班绝没理会罗夏想说什么,自顾自喋喋不休的说起来,看起来似乎对这种情况颇多怨言,他好像认为罗夏是因为不想学习战职而不去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罗夏再次尝试着开口,却又被打断了。
“当然,我认为最好的力量成长途径时二者兼习,以两种力量体系互相参照,互相弥补,能很好的解决更多的问题。”班绝的脸上有种得意的神情,“不过显然大多数人不那么认为,他们主要觉得精修一样已经占去了大部分精力,两样兼修很可能会导致两者的掌握程度都不高,甚至相互矛盾制约发展。但我认为这显然只是因为他们太笨了,没找到那个平衡的点。因此这也是我创建夏格拉缇的原因之一,我到处寻找大陆上最有资质的那些孩子到那里学习,给予他们最好的条件和资源,让他们能够走出一条前人没走出来的路。”
他这一番话让罗夏瞠目结舌,二者兼修的不合理性哪怕连他这样的小孩都知道,这几乎已经是一个公理般的存在。虽然班绝他说得好听,“互相参照,互相弥补”,但实际上那只是一个极其理想的状态,更多的情况却是二者兼修之后导致的互相矛盾,互相制约。最终,在大量的时间和资源投入后发现二者进展极其缓慢,成就都不高。
而且,以培养一个魔武兼修的大魔法师的时间和资源。足以培养出一个魔导师。但在魔导师面前,任凭你大魔法师手段翻出花来也只有被轰成渣的份。
但这个人明知这些情况,竟然还不切实际到为此专门建立了一所学院,这种行为,似乎有些······疯狂?罗夏想到的只有这个词。
不过他不想和这个疯子辩论,他只想把他想说的话说完:“班绝先生,我······”
“当然,现在这个制约的瓶颈已经······”
“我也修习不了战职!”罗夏趁他还没展开他的长篇大论时立刻大声打断,倒把光幕前的乔茜和奥兹吓了一跳。
终于把被打断了数次,如鲠在喉的话说出来了,罗夏只觉得心里一阵爽快,至于说完真相后结果会怎么样,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他也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这看看奥兹和乔茜现在就知道了,但他还是不想骗人。现在班绝只是把他当做了一个创造了星殿记录的人才来邀请他,可是他却知道自己的情况,从小时候那场病之后他其实连战职都没法修炼到十级,这几乎和没法修炼战职也差不多了。无论他打破了什么记录,肯定不会是班绝希望找的。
罗夏胸膛一阵起伏,眼睛直直的盯着班绝,想象着他目瞪口呆,然后愤怒的做出最后判决。却没想到班绝只把眼皮轻轻一抬,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知道。”
罗夏呆住了,第一反应便是这人是骗子。刚才明明说的找大陆上最有资质的孩子·······
“你放心好了,夏格拉缇一直在做的事就是把不可能变为可能。我并不是骗子,也不是心血来潮,无论如何,你总是创下了星殿的一个历史,不是么?”班绝似乎能看清雨果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微笑着开口解释。
是啊,你们不知道我还创下了另一个历史,就是没有融合任何星辰就被黑洞吞噬了。罗夏心里苦涩的想道。
“既然我什么都学不了,那我还去那里干什么?”罗夏问道。
“这你放心,我会专门为你找一个能帮你解决问题的人来的。”班绝神秘的冲他一笑。
空气沉静了下来,班绝并没有等来罗夏激动的欢呼。
“你说,你能帮我找到了一个能让我学习魔法以及修炼武技的人来?”罗夏说得很慢,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得班绝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
“对啊,你难道不高兴吗?”
“原来你真的是个骗子。”
罗夏摇了摇头,失望的坐到床上。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吗?”班绝错愕的问道。
“你不会还想告诉我,你自己是诸神的化身吧?”罗夏面带讥讽的说道。
“那怎么可能。”班绝立刻否认,“我怎么可能那么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