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景泉镇锻霞酒楼。
“公子,那几个人,是你认识的吗?”向七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到小七的声音,景沐之把目光收回,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一个方向已经看了许久。
“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他们就是我和你提过的孙氏夫妇。我从青桓书院逃出后,便是他们收留的我。当年一别,已过七年,看起来,他们苍老了不少。”
“可是,记得你提起过,他们是世代居住在青州的佃户,怎么会不远千里来到这偏远之地呢,你莫不是认错了人?”说着,小七抬眼偷偷观察着沐之的神色,又好奇地偏过了脑袋,瞄向了那个方向。
只见露天的外堂不远处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横竖纵横,满是穷人家的凄苦,若不是体格健壮,倒让人疑他年事已高。女的面色黑黄,尖脸细眸,一脸刻薄之相。
景沐之起身走出内堂,行至那对夫妇跟前站定,一拱手唤道:“孙大哥,大嫂。”
那夫妇只顾着埋头吸溜着面前同一只大碗里的汤水,闻言俱是一惊,抬头却见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带着一脸病容。
男人抹了抹脸上沾着的汤水,奇道:“兄弟你……怎地认识我?”话一出口,却觉得面前这人越看越觉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青州赤锦山下,孙大哥那时收留我,救了我一命。”
“嗨呦!原来是……哎,什么来着?”
“穆危。”
“啊,小穆兄弟!这……一眨眼,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对面的女人只是在开始的时候抬了一下脑袋,随后便一直只顾扒着面前的大碗——碗底汤中还有些散碎的面条,趁着丈夫正与人搭话,都被她一一捞了上来。
男人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碗已经见了底。
熟人眼前,他顿时感到脸上发烫。
眼前的“小穆兄弟”衣着只是普普通通,甚至还被浆洗得微微泛白。但干净整洁,看不见一丝褶皱。可他们不说衣衫上补丁挨着补丁,浑身臭烘烘脏兮兮的,还和饿死鬼投胎一般争抢那碗店家白舍的面汤。
“小二,那桌的菜,什么时候能上好?”沐之一指向七。
“马上马上,客官您多担待着。”
“菜好了,就端到这桌来吧。再添上一个红烧猪蹄,卤子鹅,溜鱼片,锅烧肘子……”景沐之一口气报了几道荤菜,便招手教小七过来。
男人闻言忙站了起来,连道要不得,却被自己婆娘瞪了一眼,只好又惭愧地坐了下来。
面相刻薄的中年女人把汤碗推至一边,抬头瞥了一眼沐之变化甚大的面容,终于也想起了他来,顿生感慨。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八年前的清晨。家门前的道路上满是前夜大雨留下的泥坑,十三四岁的少年就那样倒在一个泥坑里面,单薄的衣服被泥水浸透了贴在身上,脚底的血迹已经干涸。
那时候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说话,整天也没有什么表情,但小脸长得很是俊秀英朗,丝毫不似现在这副阴骘苍白的模样。这些年,看来都经历了不少。
末了,她只是嘟囔道:“算你小子有良心,不枉孙大当初非要把你捡回来。”
中年男人更觉窘迫,正想说点什么,却见门边的人群逐渐骚动起来,“英雄帖”,张挂出来了!
一时间外堂桌椅倾翻,人群争先恐后地向门口涌去。
原来井泉镇这里的锻霞酒楼不仅做酒楼生意,也做些发布悬赏、从中抽成的活儿,每月逢五,便在大门处张贴新一轮的悬赏任务。
这门外设的桌椅和免费舍的面汤,便是给那些走投无路穷困潦倒,却渴望在藏雾林里闯出个名堂的人备下的。
每年都有大批亡命之徒化为了藏雾林中的一具枯骨。但也有人被天意眷顾,靠着几株花草闯出了后半生的前途。
孙大正要起身,却见沐之摆手道:“锻霞酒楼考虑向来周到,待眼下这群人散去了,定也还有多余,不必去抢。”
这时候向七从混乱的人群中挤出,沐之伸手拉过她,她朝着那对夫妻温柔一笑。二人没有顾及外堂桌椅上的油污秽迹,一同坐在孙家夫妇身边。
不多时,身边涌动的人流便已散去,徒余一地七歪八倒的桌椅。而菜也被一样样地端了上来,孙氏夫妇的眼睛里简直要放出绿光来。孙大尚有些矜持,孙妻早已将头埋进了盘子中。
景沐之看着他们狼吞虎咽、话也顾不上说的样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竟然弯出了一个弧度。旋即他默默站起,向门口处走去。
小七忙着给孙家二人倒着茶水,担心他们被噎到,一抬头却看见了沐之嘴边一闪而逝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