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生日宴
作者:江左梅郎      更新:2019-09-22 13:09      字数:6038

到了景睿生日这一天,梅长苏带着飞流到了谢府,卓青亭提前两日给谢绮下了软蕙草的毒,她今日便身体有些无力,并没有出席景睿的生日宴,又安排了几个丫环照顾好谢绮,卓青亭的一颗心才算放下。

宫羽先弹奏了一曲《凤囚凰》,触动了莅阳长公主的心事,卓青亭听见这一曲,眼睛不自觉转向梅长苏,却见他一直盯着宫羽,只是也不是在听曲,而是在等待着什么,梅长苏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便将头转到卓青亭那里,对着她笑了笑,卓青亭赶紧将头转过去,却看见莅阳长公主似乎眼中有泪光闪动,心中也是一片疑惑。

谢玉见妻子眉宇幽幽,心中有些不快。待曲停后,便咳嗽了一声道:“宫羽姑娘果然才艺非凡。不过今日是喜日,请再奏个欢快些的曲子吧。”

宫羽低低应了个“是”字,再理丝弦,一串音符欢快跳出,是一曲《渔歌》,音韵萧疏清越、声声逸扬,令人宛如置身夕阳烟霞之中,看渔舟唱晚,乐而忘返。纵然是再不解音律之人听她此曲,也有意兴悠悠,怡然自得之感。但谢玉心不在此,一面静静听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察看着莅阳公主的神情。眼见她眉宇散开,唇边有了淡淡的笑容,这才放下心来,暗暗松了口气。

两曲抚罢,赞声四起。言豫津一面喝采,一面厚颜要求再来一曲。宫羽微笑着还未答言,谢府一名男仆突然从厅外快步奔进,趋至谢玉面前跪下,神情有些仓皇,喘着气道:“禀……禀侯爷……外面有、有客、客……”

谢玉皱眉道:“客什么不是早吩咐你们闭门谢客的吗”

“小的拦不住,他们已、已经进来了……”

谢玉眉睫方动,厅口已传来冷洌的语声:“早有旧约,卓兄为何拒客莫非留在宁国侯府,是为了躲避在下的挑战不成”

随着这内容挑衅、温度冰冷,但语调却并不激烈的一句话,霖铃阁的格花大门外,出现了几条身影。当先一人,穿着浅灰衫子,梳着楚人典型的那种高高的发髻,面容清瘦,两颊下陷,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直视着厅上主座,整个人如同一把走了偏锋的剑一般,凌厉中带着些阴骛。

这便是琅琊高手榜上排名第五,目前任职大楚殿前指挥使,以一手遏云剑法享誉天下的岳秀泽。

江湖挑战,一向是武学比试和交流的一种普遍方式,跟仇斗怨斗之类的打斗根本是两回事,卓鼎峰和岳秀泽又同为高手榜高手,这比试也是早就定下的,除了现在的场合不对,岳秀泽前来挑战,并无如何不妥。

方才夏冬猝然发难,向卓鼎风出手,目的就是要观察他的剑锋与剑气是否与除夕晚被杀的内监身上的伤口相符。对此谢玉已提前料到,所以让卓鼎风做了充足的准备,再加上他们拿准了夏冬只是试探,出手总要留上几分,故而接招时心态轻松,刻意改变后的剑势没有被女悬镜使发现异样。可是岳秀泽就没那么好打发了。一来他与卓鼎风以前交过手,熟知他的剑路,二来他毕竟是来挑战的,就算再不伤人,也必然会进攻得很猛。有道是高手相争,毫厘之差,这一场比斗可跟应付夏冬的试探不同,想要刻意藏力或者改变剑势的微妙之处,那就不仅是会不会输得很难看的问题,而是也许根本做不到……但如果任凭卓鼎风以真实的武功与岳秀泽比斗,那么就算侥幸没让夏冬看出来,蒙挚这个大梁第一高手的如电神目是瞒不住的。而内监被杀案的钦定追查者,至少在表面上恰恰就是这位禁军大统领。

谢玉的额上薄薄地渗出了一层冷汗,开始后悔怎么没早些将卓家父子都遣离京师。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能料到从大楚会跑一个岳秀泽过来,巧之又巧地找了个夏冬蒙挚都在场的时候挑战卓鼎风

卓鼎峰不愿意在蒙挚面前出手,便想和岳秀泽约定改日,可是岳秀泽却一日也等不了,非要在此时此地了断了。

“明日……”岳秀泽眸中闪现出一抹让人看不懂的悲哀之色,“夜长梦多,谁知道今夜还会发生什么谁知道还有没有明日既已见面,何不了断对试又不是凶事,难不成还冲了你儿子的寿宴不成”

谢玉原本想将岳秀泽赶出去,却被卓鼎峰拦住了:“谢兄见谅,我……毕竟是个江湖人……但请放心,此事我会团满处理的……”

谢玉唇角一抖,隐隐猜到了什么,欲待出言阻止,想了想,又硬起了心肠,缓缓收回了自己压在卓鼎风肩上的手,语调温和地道:“卓兄有何决策,我一向是不干扰的。”

卓鼎风淡淡一笑,面色宁静地站起身来,与岳秀泽正面而立,道声:“请!”

天泉与遏云剑都是以剑法飘逸灵动著称,两门传承都近百年,彼此之间历代互有胜负,卓鼎风二十七岁那年与岳秀泽初战获胜,三十五岁那年再战又获胜,每一剑的角度、力度、速度,无不精妙到毫巅,剑诀心法,更是如同附着在剑锋之上的灵魂,与挥出的一招一式完美融化,丝毫不见年轻人出招时的刻意与生涩。

岳秀泽的眸中不由闪过一丝笑意然而笑意刚起,瞬间又突转凌烈。对手剑尖余势未歇,强力停住,一片水雾刹那间凝为一支水箭,在光墙似隐非隐时突破。岳秀泽侧身转腰,避开光箭来势,然而胸前的衣衫已被剑锋割裂了一条长口。大楚人在空中换气,丝毫不乱,手指翻弹间剑柄已转为反握格击,挡住了对手横削过来的后招。

然而他心中已明白,自己虽然及时化解了卓鼎风的后手,但那毫厘之败,终究是已经败了。接下来的这一回合,不过是为了将那败局定格为毫厘这一程度,不再扩大罢了。

卓鼎风的脸上,此时也现出了微笑。不过他的笑容之中,多了些怆然,多了些决绝。横削过去的一剑,被岳秀泽格稳,只需在对手滑剑上挑时顺势跃开,这一战就结束了。所有认真观战的人此刻都已预见到了这个结果,全体放松了身体。只有谢玉的眼睛,仍然紧盯着场内,如同一潭寒水般冷彻人的肺腑。

梅长苏轻轻地长叹了一声。在他叹息的尾音中,岳秀泽滑剑上挑,剑锋切入卓鼎风本应早已回撤开的手腕中,鲜血四溅,天泉剑脱手落地,发出尖锐的铿然之声。

卓青亭拿起卓鼎峰的手腕,见腕筋已然重创,恢复的可能渺茫,心中也不免难过,他不愿避战损了江湖风骨,也不愿被抓到把柄连累谢玉,只是卓鼎峰这样的情谊却托付给了谢玉这样的小人,卓青亭心中委实有些气愤又难过。卓青亭忍不住去看梅长苏,却见他也正望着自己,眼中似有愧疚之意,卓青亭冲着梅长苏微微一笑,让他放心。

梅长苏却在此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嘴,道:“景睿,我送你的护心丹给你爹服一粒吧。”

“啊”萧景睿不由一愣。伤在手腕上的外伤,吃护心丹有用吗

梅长苏直视着卓鼎风的眼睛,叹道:“一身修为,断去之痛,在心不在手。卓庄主终有不舍之情,难平气血,只怕对身体不利。今夜还未结束,庄主还要多珍重才是。”

来了,卓青亭知道今日梅长苏绝对不会只是安排岳秀泽比试,只怕等会儿还会有更大的事情。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梅长苏今日揭露的却是这样的事实,看着宇文念那张和景睿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可是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如出一辙的唇形……当然,这世上也有毫无关系的两个人长得非常相象的情况发生,但宇文暄打破沉默的一句话,却断绝了人们最后一丝妄想。

“这是在下的堂妹,娴玳郡主宇文念,是我叔父晟王宇文霖之女……”

主座上突然传来异响,大家回头看时,却是莅阳长公主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地昏晕了过去,她的贴身侍女们慌慌张张地扶着,一面呼喊,一面灌水抚胸。原来二十多年前,南楚晟王与莅阳长公主有私,生下了景睿。

卓青亭早就做好了准备,萧景睿也许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就算不是又能怎样,二十五年的姐弟情并不会因此消失。

“景睿,没关系的!”卓青亭拍着萧景睿的肩膀,安慰他,她知道此刻最难受的就是萧景睿,他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卓家的孩子,还是谢家的孩子。后来长大了,他渐渐地开始接受自己既是卓家的孩子,又是谢家的孩子。那两对父母,那一群兄弟姐妹,那是他最最重要的家人,他爱着他们,也被他们所爱,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上苍会冷酷地告诉他,他二十多年来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幻影和泡沫。

梅长苏就在这时看了角落中的宫羽一眼。这一眼,是信号,也是命令。当然,沉浸在震惊气氛中的厅堂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寒气如冰,决绝如铁的眼神,除了宫羽。

宫羽仰天大笑,又将另一段真相揭露,原来卓家的孩子竟然是做了替死鬼。

“你继续说,谁杀了我的孩子”卓夫人眸中一片血红,语声之凌厉,丝毫不见平时的温柔娴雅。

“夫人,你先冷静一下,”卓鼎风喝止住妻子,全身轻颤地转向谢玉,“谢兄请让宫姑娘说完,她若是胡言乱语,我先不会放过她!”

“娘!”卓青亭见卓夫人情绪激动,赶紧走到了她身边,她可以接受景睿不是她的孩子,却难以接受自己的孩子枉死。

宫羽一字一句道来,那个小孩的死状全部吻合,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真是一派胡言!”谢玉眉间涌出煞气,手一挥,“来人!将此妖女,就地格杀!”

他一声令下,谢府的武士们立即蜂涌而上,直奔宫羽而去,卓鼎风呆立当场,反而是卓夫人执刃咬牙,叫了一声:“遥儿!亭儿!”

卓青亭闻唤立即冲向母亲,卓青遥也一晃身也来到父母身边。言豫津看了看宫羽,一把拉住萧景睿的胳膊,先把依然僵立的好友推到梅长苏身边,自己随即纵身护在了宫羽之前。谢玉此时已面沉如水,眼中杀意大盛。

飞英队围住!速调强弩手来援!”

“本朝祖制有令,凡涉巫妖者,立杀。这个妖女在我侯府以乐惑人,已引人迷乱,夏大人,请你不必多管闲事。”谢玉一面将夏冬冷冷地封回去,一面指挥手下围成个半扇形,将厅堂出口尽数封住。两方人继续僵持,宫羽也继续讲着事情的真相。

“萧公子慢慢长大,谢玉杀他之心渐渐没有最初那么强烈了,他也知道长公主察觉到了一些,不愿与她翻脸。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以萧公子为纽带,可以与武林实力不低的天泉山庄,建立起一种亲密无间的联系,从而利用卓家的力量,完成一些他想要做的事。”宫羽看向卓鼎风,“这个卓庄主应该很清楚吧有个共同的儿子,有了频繁的交往,你们之间开始建立友情,建立亲情,慢慢变成你对他无条件的信任,甘心为他做一些隐秘的事,而且还以为自己所做的是对的,是符合家国大义的,可以在不久的将来,为天泉山庄和卓氏一族带来无上的荣耀……”

卓鼎风嘴唇一片乌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卓家人登时慌作一团,梅长苏在旁轻声安慰道:“他服了护心丹,无妨。

谢弼为卓家人求情却被谢玉打了一巴掌

“把世子带下去,好生看管!此地混乱,也扶长公主回后院去,好生照看小姐,不要让她听到外面的消息。”

“是!”

“厅中妖女及卓氏同党,给我格杀勿论!”谢玉一声令下后,身形随即向外退了数步。潮水般的官兵一涌而上,一片血腥杀气荡过。

卓青亭知道今日恐怕少不了争斗,早就偷偷备好了佩剑,只是拼杀之间又要勉力护着新伤的父亲,不多时就臂上见血。卓鼎风的天泉剑已被谢玉拾走,卓青怡也只有护身的短剑,卓夫人握着一柄峨眉刺,挡在丈夫一侧,左支右绌,渐渐难以为继。她刚奋力削断了几只枪头,左侧又有寒光突袭,腰间一大片衣衫尽裂,回身防护时,前面又露破绽,一柄角度刁钻的□□从斜下方扎出,待发现时已躲闪不及,卓青亭吓得失声惊呼:“娘!”

眼看着那枪头就要扎进卓夫人下腹,一柄青锋剑闪电般削来,切断了枪头,剑花闪处,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了卓夫人身前,面对他的近十名的长矛手尽被逼退,有几人还带了伤口。

“睿儿……”卓夫人眼眶一热,颤声叫道。

萧景睿并未回头,只说了一句话,从后面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那低低的嗓音也颤抖着,几乎让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是卓夫人却柔声回应了一句,“娘没事……你别担心……”

梅长苏让飞流打开了一条暗道,几人退进暗道,暂时得以保全。

宫羽跪下想给卓家人请罪,用平静的语调道:“令郎死于家父之手,此罪难消。我既然找了谢玉报仇,你们自然也可以找我报仇。宫羽这条命在这里,听凭各位的处置。”

片刻后,卓夫人转过头来,看着宫羽冷冷地道:“若是你父亲还活着,我必定天涯海角,杀之而后快,可惜他死了……至于你,那个时候还没出生,我纵然心头再恨,拿你的命又能解几分卓家以后不会再找你一个孤女报仇,但是你……今夜之后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梅长苏默默地在旁边观望一阵,走到了卓鼎风身边,轻声道:“卓庄主,我知道你也累了,但是有些话,我还是想现在问问你。”

卓鼎风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你问吧。”

“虽然你与谢玉之间有杀子之仇,但如果今夜他不下杀手,你是否一定会吐露他的秘密”

卓鼎风仰面向天,脸上的皱纹仿佛在这须臾之间,变深了一倍。仔细想了片刻,他仍是目光茫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杀子之仇如厮惨重,叫人怎么能轻易放开但若要真的置谢玉于死地,遥儿……遥儿怎么办……还有他的孩子……”

“可是谢玉好象根本没有给你任何考虑的机会,非要灭你的口才行,”梅长苏硬起心肠忽视掉他的悲伤难过,又逼紧了一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卓鼎风怔怔地将视线转到这位江左梅郎的脸上,颤声道:“请先生指教。”

“因为他赌不起。他不能把自己最致命的机密,放在一个与他有杀子之仇的人手里。以前你以为你们是在合作,但现在你已经明白他只是在利用。甚至包括联姻,都不过是他利用的一种手段而已。你们之间,彼此都已再无任何信任可言。”

说这些话的时候,梅长苏的目光掠过了卓青遥惨白如雪的脸,惋叹一声,“可悲的是,这桩婚姻虽然对谢玉而言是手段,可对卓公子与颓然地扶着儿子的肩膀,低低道,“我知道你今日援手为的是什么……可是……为着所谓扶保太子的大义,我已走错一步,以致有今日之难,实在不想再卷得更深……”

梅长苏慢慢点着头,神色冷峻,“事到如今,卓庄主还以为自己还可以抽身吗?”

“庄主是明白人,”梅长苏淡淡道,“现在你已知道谢玉当年杀你小儿之事,那么除非你死,否则就算你向他保证不记此仇,以谢玉的心田也未必会信。如今卓谢两家已势同水火,谢玉绝不会就此放过你们。要保你家人,就只能扳倒谢玉。只不过这样一来,庄主你……”

梅长苏吞住了后半句话,没再说下去,但卓鼎风却明白他的意思。要扳倒谢玉,就必须揭露一些隐密,而自己也是这些隐密的参与者之一,纵然首告有功,也终不能完全免罪。

“苏先生,若你能保全我卓氏一门,能让我们得回遥儿尚未出世的那个孩子,我自有回报……”卓鼎风慢慢说着,语调十分悲怆无奈,“纵有天大的罪孽,让我一人承受就好……”

“爹……”卓青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卓鼎峰打断了。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卓鼎风抬起了手,在空中迟疑了半刻,终于还是落在了卓青遥的头,轻轻揉了揉,“你是长子,你还有娘和姐姐要照顾,明白吗”

“是我一开始错了,拖累了家人……”卓鼎风看着卓青亭,两行泪落下,“亭儿,我若是早听你的,卓家也不会……”

“爹!”卓青亭这些年和卓鼎峰的父女关系虽然淡了,可毕竟是骨肉至亲,如今眼见卓鼎峰这般,便再也忍不住痛哭。

“我做了什么孽,都要报应到自己孩子身上!”卓夫人将卓青亭抱进怀里,亭儿未婚夫早逝,如今快三十岁了,也没遇到喜欢的人,遥儿娶了仇人之女,劳燕分飞,还有一个孩子做了别人的棋子,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