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沉重的车马行过草原,留下道道辙痕,车轮上满是草絮,草地很松软,一脚踩过带起青色的汁液。此时已是傍晚,又是一轮日月交替,天边昏光带起的赤霞像是长安城中最为名贵的红绸,披挂在天上,缓缓铺平在无尽的苍青相连。
顾青岑看着天边的红霞,觉得索然无味,没有初见时的欢喜了。越是深入,这里的美丽广阔越让他心慌。
“就到这吧,”赵子羽说,神策军看到了挥舞的令旗纷纷坐下揉捏着酸痛的腰腿,而后取了锅碗瓢盆生火做饭。
“来,喝粥,”顾青岑递过一碗肉粥,阿光接了过去,煮好的粥有些烫,她觉得烫手又放了下来。
“顾青岑见状从腰间抽出了块方巾递过用于隔热。
阿光轻声应了接过方巾,她仍是做侍女装扮,不过在面上挂上了一剪紫色薄纱。阿光近来变得愈发沉默,也不愿坐在厌翟车上。
仅余的半轮红日很快落下天际,空中一泓银月高挂,群星闪烁星罗棋布,宛若一道星河奔腾而过。虽是晚上,但在火光与星光相辉交映下并不显得黑暗,星火光,风上原,恬淡清寂。
神策军吃过了饭接二连三支起了行军帐篷,没有草原人的毡帐舒适,不过也能遮风挡雨。
顾青岑没有进帐,他双手环抱着剑靠在帐上,帐里的是阿光。
送亲的行程并不太平,入了室韦后,遭了几次流浪游骑的袭击,草原之上四野开阔,面对四面八方的袭击着实不易。赵子羽要统率军队,于是托了顾青岑保护阿光,免得生出意外。
赵子羽和阿蛮驻扎在前头保卫队伍安全,除了必要很少再与二人谈话轻聊,倒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没睡吗?”顾青岑看着帐内走出的阿光。
“没呢,”阿光临着顾青岑坐下说。
“有点心烦,”阿光顿了顿说,“明日就能到吧?”
顾青岑没有回答,他沉默了片刻。
“既然不愿意,为何要去?”顾青岑这么说着,平淡的语气似乎困着什么呼之欲出的猛兽。
“姐姐们都不愿意去,我练过武适应的了路途颠簸,”她抱着膝盖接着说,“不去的话,是要打仗的,打仗会死很多人,很多人会伤心。”
“你可以不去的,”顾青岑加重了声息。
“又不是孩子了,没选择的。”
“不然...”顾青岑犹豫的开了口,“逃吧,不是想闯荡江湖吗?我带你去瞧。”
阿光没有说话,她挽着头发笑了笑取来了一张阮咸。
顾青岑缄默的看着阿光,阿光抬头说:“我不是野蛮的姑娘,不是只会习武射箭的。”
她把着阮咸调整好姿态,纤细的手指动了起来,转轴拨弦间,掩抑的琴声流绕在黑夜的草原,幽恨愁思,如泣如诉: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
凄凉的歌声回荡,士兵侧耳倾听,心中喟叹,皆有所思。
顾青岑听着悲秋歌,目光聚焦在远方,他轻声和之:“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他又轻声念叨了一遍,想起儿时师父经常去翠红小苑寻欢作乐,每次都只留下他一人练剑。他觉得生气不理会师父,师父摸着他的头问怎么了?他说您每次都自己跑去玩都不带着他。师父笑笑说你还小,不懂,男人都离不开女人的。顾青岑确实还小,所以他挠着脑袋还是不明白。
后来大点了,他渐渐明白了男女之间的事,他问师父,为什么不找个师娘?师父说因为没有喜欢的人呐,等你长大就知道了。顾青岑不乐意了,问到底什么是喜欢?为何非要长大才知道,长大了问题也是问不完的不是吗?师父觉得烦了,想快点打发走他,就捋着胡子说喜欢就是当你遇到一个人时,心里就再也想不起别的事了,连练剑都忘咯!而后点着他的额头催促他去练剑。
顾青岑撇撇嘴,他不知道师父说的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看到阿光的眼神他觉得很难过,很寂寞。他受不了这种感觉,寂寞得像要撕裂他的身体。
忽地他看到远方摇曳着一朵黑紫的花,他从未见过,但听说过,这种花叫“载影”,传说是没有影子的花,花隔百里而开,从不相邻,是天地间最孤独的花。
二
一夜的休息,队伍才次启程。赶了千里的路,此时行将尽头,百余将士累得精疲力尽,心中思念故土,只是埋头榨出最后一丝力量驱着车马。
远方传来一阵轰烈的马蹄声,疲累的士兵紧张起来,各自握紧了手中武器,防备来临的敌袭。
赵子羽抬手止住了前行。远处骑兵卷土而来,高举的黑旗在卷起的尘埃中猎猎作响,领头的将领挥手,悍勇的草原武士勒马停在了百米之外,赵子羽握紧长枪紧张的注视对方。
骑兵散开,队伍从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两骑一前一后从那条武士筑起的道路中缓缓走出。
对面的武士皆披锁子甲,背负饰缨长矛,腰悬长约三尺的短箭弓,手持刀盾,盾上有皮毛作为装饰。
两骑行至赵子羽身前数丈停了下来,为首的是个蓄着浓密须发的男子,头环宝石玉带,脑后梳着辫发,身披豹皮大氅,驾着匹枣红马,看上去身份尊贵。
居后的武士下了马,他行礼,用流利的大唐语说道:“可是赵将军?”
赵子羽点头示意,他猜到了他们的来意,翻身下马静候下文。
“这是我们尊贵的王,天亲可汗,”武士躬身侧立在那匹枣红马旁。
赵子羽面不改色,躬身行礼。
天亲可汗下马,朝那名武士说了些什么,而后笑着上前搀起行礼的赵子羽。
“赵将军不必客气,王体谅赵将军千里行军的辛苦,早已设下宴席为将军接风洗尘,今后你我同仇敌忾,请将军不必见外,”武士向赵子羽转达天亲可汗的意思。
“请问公主...”武士接着说。
“我们大唐的习俗,女儿嫁人之前不能见面的。”
武士听后用番文转达,天亲可汗点点头表示理解,而后邀请众人前去赴宴。
“这就是要嫁的人了?”阿光轻声自语,见不到面纱之下的神情,“原来不懂大唐话啊...”
在宫中时,她虽好打猎,不过也喜欢宫里娘娘们饲养的可爱动物,乌龟啊兔子啊鸟儿啊,它们不懂她说的话,可是她对着这些可爱的小动物一看就是一整天,有时也对它们说话,倒倒苦水说说有趣的事儿,可是...远处这个粗野的男人会听她发一整天的骚扰,说一整天的话吗?即使听不懂。
她抬头凝视身畔抚剑不语的顾青岑,恍惚间感到胸口涨得难受,仿佛连血液都填不进了。
草原人豪放,不似大唐设宴于金銮玉殿内,而是就地铺设了柔软的羊皮毡子,摆放了矮桌,席地而坐。
不断的有婢女盛上奶酒羊肉,都是最地道的草原风味。将士们累了一路此时胃口大开狼吞虎咽,草原的蔬菜稀少,士兵们拿出随身的菜饼给回纥武士,双方举杯畅饮,散溢的酒香仿佛传遍了半个草原。
天亲可汗居于首席,赵子羽则带着阿蛮坐于次席。
“真是好酒,”赵子羽端着手中奶酒说道。
“王说赵将军真是好酒量,草原的酒烈,将军尚不显醉,”可汗身旁的武士说。
天亲可汗招手,一名婢女盛上了一张画像,上面的女子相貌清丽秀雅,宛若秋日清爽的阳光。
“唐国天子贵重,将真女来,”武士如是说道。
赵子羽面色一变,这张阿光的画像是陛下赐予天亲可汗,如今说出这番话,是故意拂他的面子。
天亲可汗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大笑,示意身旁的武士继续说着,言语之间不容置疑,“王认为联姻之事不可耽误,早已为公主备好服装,明日便可完婚。”
“我大唐早已为公主备好钿钗礼衣,”武士凝视着赵子羽,赵子羽神色阴沉,“承蒙可汗操心了,”他低头啜饮,不再说话。
毡帐内,阿光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一言不发看着来回踱步的顾青岑。
“我要嫁人啦。”
“以后不能再听你说故事了,”阿光有点发愁,随即她又一笑,“不过若是路过草原,不要忘了我在这。”
“他杀了小宁国公主丈夫和两个孩子,怎么能嫁给这种人!”顾青岑再也忍不住,他打断了阿光的话,
阿光知道的,小宁国公主是陪嫁的媵妾,后被英义可汗封为可敦,并生下了两个孩子。后来天亲可汗谋反,杀了英义可汗和两个孩子,此后还想强取小宁国公主为可敦,然而,小宁国公主宁愿为英义可汗殉葬,也不愿嫁给杀死儿子和丈夫的凶手。她一个人逃离是非之地,在塞外孤独居住,最后死于塞外。
“可又能怎样呢,”阿光平静的开口,“我没选择的。”
“不,你有选择!”
“不要太得意了,天下少了你一个女子就不成了吗?”顾青岑提高了音量,“这世界不给你选择,但你可以自己给自己,希望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给自己的!”
阿光仍像个提线木偶,耷拉着脑袋木然坐着。
“我会杀了天亲可汗然后带你走,就让我来帮你选择,”顾青岑言毕,疾步走了出去。
阿光看着顾青岑离去的背影有点想哭。她从来不是个爱哭的孩子,小时候受了责罚没哭,练武的辛苦她也忍了下来,被父亲远嫁回纥她也不哭。不过自从遇见了眼前这个青年后,她总是想哭,这种哭是没来由的,就像夜晚困倦之时忍不住合上的双眼,又带着寒冷冬夜蜷缩到温暖被窝里的舒服。她头一次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这样活的,敢爱敢恨,自由自在,但是又何尝有挣脱提线的木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