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巡独自坐在院中,看着天边的明月,夜凉如水,入秋时节,更添凉意。睢阳被围已经数月了,外边的羽书也传不进来了,也不知道郭子仪和李光弼的大军打到了何处,看城外尹子奇大军不增不减,战事应该都在胶着中吧。也许是战事的肃杀之气太过猛烈吧,以往此时正是百虫鸣叫的时候,今日却听不见一丝声音,连老鼠的声音也没有了,偶尔听到的也只是风吹过枯树的吱呀声。
张巡想到从雍丘到宁陵再到睢阳,这一年多的时间,所经的战事大大小小不下百余战了,虽然得到贾贲援兵两千,但是在进城的时候便已经死伤大半了,进得城来的十不足一,音书断绝,内外消息全然不知了。心有戚戚,口中吟道:“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夫君,白日的商议你请不要犹豫了。”婉娘走到近前定定的看着张巡说道。她口中所说却是白天张巡许远等商议的事情。睢阳彻底断粮已经一个多月了,城中的草木鼠雀都已经吃得精光了。许远说城中已经没有一颗存粮了,战马早就杀光了,便是饮水也不多了,士兵们都饿得连刀都握不住了,要么打开城门一决死战,要么只有投降了。若还想坚守睢阳便只有效仿孙思、刘信、诸葛昂、朱粲了。
孙思、刘信这四人乃是史上有名的食人魔王,常以食人肉为乐,尤其是隋末的朱粲,更是好食人肉。曾对军士们说:“世上最美的食物,莫过于人肉,只要国中有人,我就不担心军粮。”他让部下四处捕获妇女和儿童,蒸熟分配给士兵。每攻下一座城镇,朱粲就传命把弱小的女人和儿童分给各部,需要时就杀着吃,后来此人被太宗皇帝杀死时,传闻天降祥瑞,真是天贺其死。虽然他死了上百年,但恶名尚在。许远此话一开头,张巡立即否决了,并严令众人不可再议。
此时婉娘说起,张巡心中一惊,暗暗生气,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此时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军中尚有许多人乃是睢阳人士,本来城中断粮,军士已有怨言,若再传出此事,一个不好恐怕会引起哗变,说道:“虎毒尚不食子,人岂能做那等天理不容之事。休提休提。”话语义正言辞,可是肚子里却一阵阵的泛酸,烧得心中一阵阵的灼痛。
婉娘说道:“夫君此言差矣。睢阳坚守一天,贼兵势必不能南下,江淮物资便能经运河北上,北方勤王大军也便不会因物资短缺而生变。贼兵不能南下,江淮之地百姓也变能够保全。以一城而换天下,纵然睢阳鸡犬不留,亦无过错。你身为一城郡守,便应该以大局为重,岂能囿于小节?我一女子,力不能扛枪射箭,徒然在此也不过是浪费了口粮而已,若能为守城做一点贡献,也算的上不枉此生了。”
张巡不意婉娘会说出如此的话语,但也知道婉娘本就出自诗书之家,自己也是看中了她的学识与才华才接纳她,想到婉娘一生受苦,跟随自己以来也从未享受过一天逍遥,每每随自己也是清苦劳累,此时睢阳危急,却又要牺牲她来保全自己,不禁潸然泪下,哽咽道:“非是我不明白此中道理,只是我狠不下心啊。你母子二人随我一直清苦度日,我实在是??????”
婉娘泪流满面,惨然道:“夫君切莫如此优柔,婉娘我手无缚鸡之力,此一生只促成夫君一事便可。只求能够保全节之的性命便足矣??????”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隐有哭声,终于不再说话了,身子一软伏在张巡怀中一动不动。
张巡摸着婉娘的长发,看着她雪白的脖颈,握着她如玉的双手,说道:“你这双手哪里是拿刀的手啊。”从她手中拔出一柄匕首,鲜血顺着匕首汩汩流出,瞬间便染红了素衣,血流到地上,映得月色也变幻的异样腥浓刺鼻。张巡握紧匕首叹道:“也罢,便由我来下这个决定吧。这千万种的罪恶便由我一人担着吧。”婉娘刺死自己的匕首放佛刺进了张巡的心口,把他心中那一点犹豫也刺死了,更让他自己的心变得灰白,了无生气。
那一夜,城中放佛凶魔降临,明月刀光起落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张巡独坐一夜,看那月亮由青白渐渐变成了血红,心肠也渐渐的硬若铁石,端起茶碗猛喝了一口,纵声长笑,声音却异常的凄厉,如狼嚎、如鬼泣。
张节之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一摸身旁,母亲婉娘早已经没了踪影。他自睢阳被围以来,一直睡不好,每次从梦中醒来都是婉娘哄着才能再睡,此时婉娘不在,张节之再也睡不着了,披了一件衣服,出得门来,只见父亲呆坐在庭中,怀中一人一动不动,看衣色似是婉娘。
张节之心中忽然觉得十分不安,阵阵悸动让自己身上不由自主的泛起了鸡皮疙瘩,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各个方向袭来,纵是他包裹在厚厚的衣服内,也禁不住颤颤发抖。
张节之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看到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时,差点晕了过去。
果然是婉娘!
张节之伏在婉娘身上,大哭起来。张巡抚摸着张节之因为缺粮而稀松的头发,低声说道:“对不起啊,孩子,我没能保护得了婉娘。”
张节之说不出话,只是痛苦,心中一个声音在喊道:尹子奇,尹子奇,你这走狗,我张节之总有一天要杀了你报仇。
哭着哭着,不觉沉沉睡去。
次日,张节之又被饿醒了,枕头里面的棉花在几天前便被吃了个精光了。断粮这么多天了,张节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再吃一顿饱饭。正坐在床头怔怔出神,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张巡端着一大碗肉糜过来。
张节之闻到这久违的肉香,肚内早如战鼓一般响个不停,口中吞了无数口口水,看着这碗散发着奇异香味的肉糜,疑惑的问道:“城里还有肉?”
张巡道:“昨天晚上打到了几只大雁,特意给你做的,快趁热吃吧。”
张节之高兴的说道:“是啊,如今入秋了大雁得往南飞了。唔,味道真是不错,父亲,以后灭了贼兵,定要建一座大雁祠,它们可为坚守睢阳立了大功了。”一边说一边呼哧呼哧的喝着肉糜。
张巡背过身去,一边擦拭眼睛,一边说道:“是啊,一定要为她们建一座大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