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钟离央和谷沛去祭秦年。
谷沛还在屋里拿东西,钟离央停在家门口的篱笆外,站了良久,见他来,转身去了东面的荒山。
山路草木茂盛,却一点都不妨碍钟离央飞速爬山的脚步,他总能把走过的路记得很清楚。
三炷香后,二人站在一片荒地上,面前一块不高不矮的碑石被打扫得很干净。
谷沛点火上香,在碑前一跪,行礼再拜:“嫂子,谷沛来迟。”
拜完开始打扫,插香,烧纸,果酒一一摆上。
全程钟离央只垂眸站在不远处,望着石碑只字未言。
谷沛回头看他,他也没有丝毫挪开眼与他对视的动作,他只是凝望着墓碑,目光沉沉,似要把它望穿。若不是谷沛喊他,钟离央根本不会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王爷,多带了酒,过来喝吧。”
钟离央闭上眼,似是很难受,眉头一皱,“嗯”了一声。
二人在墓前席地而坐,钟离央一把抓过酒坛,和谷沛碰坛,直接对口仰首大口大口地喝下肚。
不消说,谷沛知道他很想秦年,比任何一人都想。
谷沛还在想怎么开口,钟离央已经喝完一坛了,他喝得很急,最后两口被酒水呛到了,瞬间红了眼,他咳了两下,毫无遮掩道:“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没能好好看上几眼,觉得她冷冷清清,性急气傲,不过如此,因为九渊多留了心,后来再遇上......一身红衣逆流而上,又狠又傻,却是教我......怎么都看不够......”
他哽咽了,眸子一抬,望着青天,道:“说来惭愧,我对她,没有一见钟情,可......八年深情,一日未断。”
谷沛感触很大,道:“嫂夫人总是那般直率,对士兵对属下们都一样真诚,对您更是......视若珍宝,那次您在军帐里发烧,在跟您闹别扭的嫂夫人便躲在帐门口偷看您,一看便是一个时辰,即使没有开口,可她的目光好似就要粘在您身上了。”
钟离央闭了会眼睛,像是在回忆。“我们总是在吵架,她总说我小气,可我就是这样......每次都忍不住去在意,甚至想把她绑在身边,即使以后跟她天天吵架,我也不要未来的那个人不是她......你记得么,五年前,你们都叫我回来降服她,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当我坐在马上停在城门口,抬头看到她的一卷红衣时,我就知道我没办法降她,我敌不过她,而她轻而易举地就能降我。以前,我怕打败仗,怕辜负了全军将士,恨不能一夜读尽天下所有兵书,拼尽全力做到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后来遇上她才发现,什么狗屁无人能敌,她就是上天派来降我的。你知道么,她还问过我,天下跟她,选哪个......”钟离央笑了一下,泪光闪烁,他深深咽下一口气,“千里江山,何及她回顾一眼。”
“她叫我长安康,我活,叫我看江山,我看,叫我信来世,我信,叫我等轮回,我等,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死了都等。”钟离央摸了摸衣下土,双目通红。
谷沛不禁想,若是秦年没让他好好活下去,他会不会就这么随她去了。谷沛看着钟离央落魄的侧颜,觉得这个念头不是没有可能。
等钟离央缓过来,半个时辰过去了。谷沛收拾完东西,二人便下山了。
谷沛吃过午饭便启程离开了。送别完谷沛,钟离央在回去的路上,望着河堤垂柳青青,还是没有家乡的好看。
他回到屋里,卧在破床上,阖眸休憩,窗檐忽天光洒落,清风徐来。
他的脸庞被什么东西倏地啄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秦年的脸近在咫尺,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睫毛似蝴蝶翅膀扑朔。
钟离央毫不犹豫地抱住她,因他情绪非常激动,故而力道异常大,秦年没站稳,被他抓得一个趔趄直接扑到他身上。
钟离央抱着她的脑袋,简直就要把她揉到骨子里去,他喉头一热,低声喊道:“秦年......秦年......”
秦年费劲地扒开他的手,从他怀里钻出来,眉毛一弯,轻声道:“我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钟离央的眼泪顺着两边的脸颊一下子流出来了。秦年挪了挪身子,抬手给他擦眼泪,心疼地摸着他的脸颊,他的头发又长又乱,面容也好久没打理了,柔声道:“怎么啦?我家大将军可从来不流眼泪的。”
钟离央边哭边笑,又是抱她又是胡乱亲她,一脸胡渣刺得她一会痛一会痒,她嗔道:“好啦好啦,不亲啦,以后日子多着呢。”
钟离央凝着她,满目深情,她这张误终生的脸,也只有梦里能瞧见。
她离开的时候,千言万语捣绞在腹肠里无人可诉,现在她就在自己的面前,一时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去之后自己如何肝肠寸断如何销魂蚀骨,都不值一提。她答应过的,会来找自己的。
秦年坐在他腿上,微微笑,问:“我离开了多久?”
钟离央仰面脱口而答:“三个月又七日。”
秦年问:“三月做甚?”
钟离央答:“等你。”
秦年又问:“移情否?”
钟离央:“无。”
秦年:“思我否?”
钟离央点头。
“我也想,想得快死了,不对,想得都活过来了。”秦年趴回他身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嗅到了酒气,眉头一动,像以前那般,捏着他的耳朵,扭转了半个边,道,“怎么又喝酒了,找骂。”
钟离央抓着她的另一只手,笑意渐浓不说话,任凭她扯着自己的耳朵。
秦年趴了良久,又直起身子,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拿起床边的九渊往身后一背,一双气势滔天的眉目不改当年,拖着钟离央便往门口走。
门外便是晴空万里,山光旖旎水恣意,钟离央满心欢喜,看着她系得端正的红发带,问道:“去哪。”
问完,他心道:只要是你,哪里都好。
红衣回顾,笑吟吟道:“你不是说,等我回来,跟我再把人间走一遭么。”
钟离央是被一声“哥哥”喊醒的,他的身体抖了一下,心惊地睁开眼,天气热得他睡出了一身的汗。
“哥哥,出来弹琴啦!你门都没关,我就直接进来啦!”孩童兴高采烈奔进来找钟离央,看到他躺在床上,惊奇地停下脚步,“咦?!哥哥,你怎么哭了......”
孩童明明看见他睁开了眼睛,而此刻却又闭上了,他一动也不动,只有流淌下来的泪水证明时间没有凝固,良久,他从床上坐起来,手抓着九渊,低下头,闭上眼睛,一口一口,抽噎喘息着。
小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满目疑惑地看着他,半晌,钟离央恢复过来,他努力地眨眨眼睛,待氤氲水帘从眼前褪去后,看清前方,透过窗子,看到风吹过芦苇荡,一簇簇山花艳艳似火,像极了红缨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