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此乱,可汗身亡,继承人慕容祁惨死,七大部族族长的尸体也已送回各家,剩下的那些尸体则依原样放在远处,等待家人前去认领,他们也都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只是现在各部族都只剩了一群老弱病残,要想对抗战力充沛的万俟氏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们如战死的族人一般在一时间形成了一份特殊的默契。
燕蓉心在第三天时才睁开了眼,她四处看着所处的环境,目光中盛满了疑惑,她试着用手把自己撑起来,但因长时间被绑缚站立双腿早已没了知觉,此时仅凭多日未曾好好进食休养的一点微薄之力想要坐直身子,都已成了一大困难。
“你醒了。”万俟钧站在门口,手里还抬着一碗药,看着床上努力想要坐起来的女人,他的声音里似乎也带了一点点惊喜。
“你……”燕蓉心撑着身子转头看向他,只觉得这个男子实在面熟,却又想不起到底是谁。
“阿妈,我回来迟了,抱歉。”万俟钧将药碗搁在一旁,然后对着她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燕蓉心却突然愣住了,像是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又像是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猛然断了一样,她看着他,看着数年未见的儿子,一瞬间泪流满面。
万俟钧走过去将她抱着靠坐起来,又从怀中拿出手帕递了过去,“阿妈,让你们受苦了。”
燕蓉心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有眼泪像是积攒了许久一般在这一刻全都夺眶而出,她忍下那些屈辱,忍下对儿女的思念,忍下这世间所有的苦难,终于在儿子出现时所有的一切坚强崩塌了。
“阿爸和阿彩……”万俟钧想了想还是决定将事实告诉她,毕竟这些事瞒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与其因为隐瞒而让她日后知道时更痛还不如此刻一次性来个痛快。
“我知道。”燕蓉心打断了他,声音沙哑无力,神情悲痛。
万俟钧挑了挑眉,随即咬牙切齿的说道:“慕、容、祁!我真该将他活活片了,用大宁凌迟的方式!”他的愤怒在此刻已无处宣泄,慕容祁已死,且死无全尸,按道理这样的结局也算还了他之前犯下的错,至于赎罪那便让他去死者面前好好反省吧,但是……万俟钧没想到慕容祁竟残忍至此,为了刺激燕蓉心或者说为了增添他自己想要的那份快感,竟然将这些全都告诉了她,只用他从大宁赶回来的事吊着燕蓉心心底的一线生机。
“我儿平安就好。”燕蓉心摇摇头,万俟钧知道的所谓的事实也不过只是大家传来传去的那点内容罢了,而她是亲眼看见女儿被羞辱,丈夫被活活打死……她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只能想尽办法托人传一份消息到大宁,她并不指望儿子能替他们报仇,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想在死前最后见他一面罢了。
“阿妈请宽心吧,我将成为鲜卑的王,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万俟钧看着她,认真而郑重的许下承诺。
燕蓉心到底是刚醒,想和儿子多说说话又有些力不从心,万俟钧喂了她一碗清粥又喂她喝完药后,她便沉沉的睡去了,只是这一次眉宇间多了一丝满足。
“夫人醒了?”白卿安站在帐外,适才万俟钧将药碗从她手上端走,她便没再跟来,只是见他许久未归所以想着来看看情况,倒是听到了些对话声,不过没太听清内容。
“恩,醒了,我召侍女进去守着,再醒来时麻烦你再看看。”
“醒了就好,你……夫人这边放心吧有我看着,倒是鲜卑的事有些着急。”
“我去处理。”
白卿安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有些惆怅又有些困惑,惆怅在他从小就被送到大宁为质刚一回家便面对家破人亡的处境;困惑在他身为鲜卑送到大宁的质子大宁会同意他如此轻易的留在鲜卑继任可汗吗?
“白姑娘,公子的信。”小客将信递到发愣出神的白卿安面前,可神情姿态却不太像是想给她看一样,别扭的很。
白卿安瞪他一眼,使劲把信从他手里抽出来。
熟悉的笔锋凌厉的字迹,平实而朴素的言辞,却在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谢憬淮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
白卿安捏着信纸的手几次做出想要撕毁的动作,嘴角也不可抑制的抽动了几下,引得小客无比好奇信上的内容,悄摸摸的凑过去瞄了一眼,只见白纸上六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白卿安,我的药。
小客偷笑着缩回脑袋,心道公子真是越来越不和白姑娘客气了,不过也是,从他们收到离心草的信息出发到今天,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谢憬淮那边怎能不急?
“小客。”
“在。”
“我师父说没说最迟什么时候要用上?”
“没,没说。”
“那就是说短时间内用不到离心草谢憬淮其实也没事。”
“白姑娘!”
“哈哈,好啦开玩笑的,这几天万俟钧已经够乱的了,再过两天吧,让他先把鲜卑的事理清楚。”
“多谢白姑娘。”
白卿安挑眉看他,这小子近段时间不对劲啊,“我帮谢憬淮找药是因为我要报他的救命之恩,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也都是我该做的。”
“是。”
小客应了但没再说话,他是谢憬淮的暗卫,做这一切甚至为之献出生命也不为过,但白卿安不同,萍水相逢的女子偶得公子上了心出手相救,况且又有神医白隐在替公子医治,这些事她本可以不闻不问权当从未发生过。
白卿安看了他一眼后也不再说话,她是个欠不得别人人情的人,但是怎么还这些人情便是她自己的事了,不用与谁解释也不用刻意做给谁看。
趁着这个时间空档,她便进了帐篷坐在床榻边仔细的替燕蓉心把着脉,小客则安静的站在一旁当摆设。
“脉象平和多了,只是她胸中这份郁结怕是难解了。”
“那可有什么办法?”
“最在意的人多陪陪她就好了……”白卿安说到这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小客问道:“当年谢憬淮……”
“公子可怜,生母早亡,生父又不止他一个孩子,从小长于其他人身边,年仅十岁却遭受了非人的待遇,可惜那时他的身边没有人心里也没人。”
白卿安垂着眼沉思着,谢憬淮从小经历的这些事,也难怪不像个十几岁的男孩,成熟得让人心疼。
“你们……”虚弱的女声响起,白卿安和小客的视线瞬间便集中到床榻上,燕蓉心疲惫的看着他们,连陌生人靠近时最基本的防备都看不出来,不知是因为知道一切平安还是因为早已习惯。
“夫人,我叫白卿安,略懂医术,抱歉把您吵醒了,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尽管告诉我。”白卿安起身温和的看着她说道,本想以万俟钧朋友或是熟人之类的身份来做自我介绍,但仔细想想他们好像又到不了这样的关系,索性只以会医术为由表明身份。
燕蓉心柔柔的笑了笑,说道:“多谢姑娘,好多了。”
“恩……哈哈,夫人客气了,等夫人好些了我替夫人施针,这样对腿脚恢复有利。”
白卿安笑着说了为她暂定好的治疗方案和计划,却没想到燕蓉心听完后竟摇了摇头。
“夫人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不,不是,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谢谢你,不过不用再费心了,我能见到钧儿平安就已足够了。”
“夫人?”白卿安的心头一跳,总觉得燕蓉心这话后头就该是遗言似的。
“白姑娘,有些话我不方便直接和钧儿说,能劳烦你替我写封信吗?”
“当然可以,夫人稍候。”白卿安焦急地转身准备去找笔墨纸砚,却见小客已然风一样掠了出去,不过片刻便抬着文房四宝回来了。
“夫人请说。”
燕蓉心看了看她,又将目光飘向其他地方,然后声音柔柔的,轻轻地说道:“我燕蓉心,大燕的亡国公主,大火焚宫时被万俟巍救出,后至鲜卑嫁之为妻,先后生儿女万俟钧、万俟彩,但世事无常,我儿被送至大宁为质时长六年有余,我女……遭人凌虐欺辱至死,我夫……我夫惨死于我眼前,其尸骨埋于我足下……”
她说到这时顿了顿,眼角的泪光一闪而过,而一侧奋笔疾书的白卿安和静立倾听的小客也都愣了愣,尤其小客想起将她带出帐篷时的情景,原来那时她身前不到一尺之地竟还埋着万俟族长。
“今,仇人已死,我儿已归,心愿已了,再无挂念。”
白卿安利落的收笔,将纸拎起吹了吹,然后提着放到了燕蓉心面前,“夫人看看,可还有遗漏?”
燕蓉心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的摇了摇头,“我想了想,是还有很多话想和钧儿说,但是人最大的恶便是贪欲,贪念太重的不仅仅只是害了自己,我以前奢求夫妻和睦儿女幸福,可到头来家破人亡一切成空,白姑娘,烦劳你转达钧儿,我死后将我与他父亲、妹妹葬在一处,多谢。”
燕蓉心边说边撑着身子准备道谢,白卿安连忙跨步上前将她扶住,“夫人客气了,夫人交代的我一定转达到,夫人好好休息,我让人准备点吃的来。”
白卿安替她拢好被子,拿了信和小客一并退了出来,看着满眼大漠黄沙,她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压住一样沉甸甸的令人发慌。
“是不是每个母亲都想要把最好的给孩子?是不是很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才是他们真正的关心?”
小客看着她的侧颜,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却也同样思索起这个事情来,母亲这样遥远而陌生的词,在这件事后便种进了他的心里。
万俟钧要应对的除了鲜卑族内事务外,还有大宁的质问,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连人影都是一晃而过再也找不到,燕蓉心的情况也越发严重起来,白卿安生怕传信不及时让他们母子俩错过最后一面,于是便开启了全大漠找人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