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已满周岁,照理说身量已经长足,可隔段日子未见,俊草总觉得它又大了一圈。如今它四条腿站着,几乎和阿玖一般高,虽然模样凶猛,可不吼不叫,也不用拴。大部分时候,它都跟在阿玖身边如影随形,偶尔阿玖不在,它就守在阿玖的房门口,比侍卫还要尽心。
这日,阿玖发现蓝钰没有跟来,皱着鼻子抱怨道,“阿爹,你答应过阿玖,会让蓝钰来陪我玩,怎么说话不算话。”
“你就知道玩,”俊草见她一身精干短打,脚蹬羊皮软靴,手里提着马鞭,显然刚刚骑马回来,“蓝钰如今差事多,可没工夫陪你这无所事事的大小姐,不过他答应你,下回一定来。”
“又是下次,他若敢骗我,以后我再不搭理他了,”她轻哼了一声,转着手里的马鞭说道,“我每日里可忙了,一般人要和我说话,我还没那个闲功夫呢。”
俊草只是笑笑,饮了口茶,继续看书。
不一会,阿玖已经换了身常服,她坐在俊草身旁,拈了块点心正要往嘴里送,突然转头说道,“阿爹,你可不许骗我。”
俊草轻轻放下了书,“为何这般问?”
“蓝钰真因为差事多,才来不了?”阿玖眼珠咕噜转了一下,“我看八成是他挨了打,所以不敢来吧。”
俊草觉得她此问有些古怪,接着她的话问道,“你怎么知道?”
“果然被我猜中了,”阿玖一口将点心塞入嘴里,鼓着腮帮子道,“那日我远远瞧见蓝钰跪着回话,还给你磕头,难道不是他办砸了差事,正在被阿爹训斥。那个叫汤礼的也瞧见了,他倒识相,躲在墙根没有靠近。”
“那日汤礼也在?”俊草蹙眉问道。
“嗯,我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墙脚,模样很像汤礼,他听了几句,就走了,也就一会的功夫,”阿玖嘴里不停,又拿起一块点心,“他才不傻,阿爹你正在发火,难道他还往上凑,当然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俊草猛然想起珵秀说过,写完文移之后,蓝钰不在,就让汤礼先帮忙收着。这些天来,他几乎将这条线上的人,摸了个遍,可就是没有疑心过自己值房的人,尤其是近身侍候那几个。想到可能是身边之人作祟,俊草不禁有了些火气,他立刻命人将汤氏兄弟收押入狱,严刑讯问。
诏狱刑讯的本事,本就非同凡响,再加上是俊草亲口下令。不出一日,刑讯笔录就被余琪送到了俊草手中。他随手翻了一遍,便丢在了案上。
人心不足蛇吞象,果然是汤礼动的手脚,他亲口供认,因为偷听到自己和蓝钰的谈话,心怀不满,于是趁着袁珵秀熟睡之际,将文移改了,希望借此嫁祸蓝钰。汤捷虽不是同谋,但有隐瞒不报之责,若要重判,也属同罪。何况两兄弟感情笃深,若只留一个,难保另一个日后不生异心。
“印公,”余琪低头说道,“送信的人说,汤捷有要事,想当面向印公回禀。”
“知道了,”俊草哼了一声,他会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替他弟弟求情罢了。这两兄弟性情完全不同,汤捷为人谨慎,办事周全,而汤礼毛毛躁躁,行事冒进,实在不堪大用。
“这事属下刚刚听说,蓝监丞还真是吉人天相,”余琪补了一句题外话。
“运气好也受不住这么折腾,”俊草深深叹了口气,“你命人准备一下,一个时辰后回宫。”
俊草回到值房,还没来得及提汤捷问话,郑吉却匆匆赶了过来。
郑吉如今当着秉笔之首,差事繁冗,两人在御前当差,倒是常能见面,私下却很少有空说话,看到郑吉前来,俊草颇有些意外。
“郑太监,不必多礼,坐吧,”秉笔的官阶只在掌印一人之下,俊草已很少直呼其名。
“印公,奴婢今日是过来请罪的,”郑吉两手扶地,跪着未动。
俊草忽然想到汤捷是他的心腹,不由得挑了挑眉,“郑太监,难不成你是要当汤捷的说客,替他们兄弟求情?”
“回印公的话,奴婢此来确与汤捷有关,却不是替他求情,”郑吉终于抬起头,说话却像费着很大的气力,“奴婢在经厂的时候,曾为钱元办过一件差事。奴婢依了他的吩咐,将一个叫肖益春的富家子弟,引去了玉溪山。”
俊草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沉,伸手撑住了案桌。
郑吉肩头微颤,咬着牙继续说道,“后来,奴婢还派人在他酒中下了情药,事成之后,钱元据实已告,奴婢以为他会以此挟迫奴婢替他办事,想不到他却没有再提。”
俊草的手掌已经攥成拳头,他厉声诘问,“你当时为何不说?”
郑吉深吸了口气道,“奴婢因陆家小姐之事被钱元构陷,使得印公对奴婢将信将疑,若再闹出事端,奴婢怕自己承受不住印公的雷霆之怒!”
“这事和汤捷有何关系?”
“奴婢收到汤捷传信,原来他早已知晓此事,想胁迫奴婢替他兄弟求情。”
“他只是个典簿,”俊草抖了抖眉梢,“你何不直接将他灭口,也好过在我面前自揭伤疤。”
郑吉早就料到他会震怒,伏地回道,“奴婢隐瞒不报,已经错了一回,不敢一错再错,奴婢罪该万死,请印公赐罪!”
“你说的没错,当年若你据实回禀,我断不会饶你,罢了,”俊草摆了摆手,“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印公,求你别赶奴婢走,奴婢知道错了,”郑吉瞥见他眼中的伤痛和失望,膝行到俊草脚边,苦苦求道,“奴婢不想隐瞒印公,也不怕印公责罚,奴婢只是怕你失望,怕印公心里再没有奴婢这个人。”
若没有情药,林以妍必然不会与肖某有肌肤之亲,一切都是钱元的诡计,而她却是无辜的。想到林以妍竟是被人利用,俊草内心悲欣交集,他脸色一冷,甩了甩衣袖,“来人,送客!”
“印公开恩,奴婢也是受人蒙蔽,才会犯下如此大错,求印公看在奴婢一向忠心的份上,再给奴婢一个赎罪的机会吧,”郑吉将头伏在他的皂靴,后背狂豪的四爪蟒纹,却格外扎眼。
几名答应看到是屋内是郑吉,都站在门口,不敢上前,俊草诽笑一声,抽回了皂靴,“郑太监,连我的人都不敢动你,你还是自己请吧。”
郑吉呆了一会,终于站起身来,却哽咽着说不出话。
看着郑吉离去的背影,俊草指着其中一名答应道,“告诉东厂的程掌班,让他将汤捷、汤礼两人即刻杖毙。”
听到杖毙二字,郑吉的肩头似乎抽动了一下,他随即便转身,跨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