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布躺在马车之上,身下某个可怜人的头颅正顶着他的腰部。他有些难受,可身上却一点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另一具尸体被丢了上来,江布的胸口被这人的手臂狠狠地打了一下。他微微的喘了一声,收拾尸体的人并没有注意到。
城外临近小河的一片下斜坡的空地上,大约有一百个士兵正在奋力的挖出一个大坑来。
“这么多人,这得挖出多大的坑来?”一个士兵抱怨道,他放下锄头,起身看了看不断而来的马车。
“挖吧,有啥可抱怨的,这总比在战场上被丢了性命强吧。”一旁他的同伴说道。
夜晚降临,天空突然开始下起了大雨。
马车还在一辆辆的赶来,将满载的尸体一股脑儿的丢进坑里,坑里满是尸体和泥水。
“这得填到啥时候啊?”
“不知道,但我觉得不要多久,这坑就要被雨水填满了。”
拉着江布的马车正艰难的往此处赶来,路上泥泞不堪,赶马车的车夫小心翼翼的往前赶着,生怕后面的车板上有人因为颠簸而掉下来,他可不想伸手去碰那些尸体,况且还是在如此这种大于倾盆的天气下。
好不容易将马车停到了位置,车夫招呼士兵往坑里丢尸体。自己跑到了不远处的树下躲雨。
不一会儿,马突然间发出一阵嘶鸣,慌张的往河的方向跑了过去,连带着还有它身后的半车尸体,一并冲进了河水之中。
车夫惊慌失措,连忙冲到河里拉住缰绳,拼命的将马拉回岸边。可身后的车板翻倒在河里,十几具尸体就这样顺着上涨的河水游了下去。
如同当年先父格图选择的道路一样,柯古族南棉部的首领格乌渡趁着金雀国王魂归,都城一片混乱的时候,率军进入了下嵃城。而此时的他比自己的父亲幸运了太多:金雀国身经百战的大将纷纷殒命;小王子扶余与武戈生了嫌隙,临战之前逃出金沙城就此没了踪影;塔塔人失去了首领,短时间内再难顾及南方的城市。而自己仅仅是打败了几群流寇就顺利的进驻到了下嵃城中,毫不费力的接管了一国之都。这一切好像是上天有意而为之,难道真的如当年“土丘老人”所说的那样:“一朝戡乱,一朝飞天”?
格乌渡站在几乎成为废墟的王城宫殿之上,看着殿前铺满灰白色垂山石的广场。他对这个广场的印象极为深刻,当年正是在这里,从乔尔戈王城落败而归的方榘下令斩杀了自己的父亲格图,年轻的武戈毫不犹豫的挥起长刀,干净利落的完成了任务。
而自己俯身隐藏在宫殿后高山的山腰处,目不转睛的看到了所有的一切。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父亲倒下的位置,如果他想,他甚至现在还可以找出那几块沾染了血液的石头。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所有的仇人都死了,虽然并不是自己亲手杀死的,但局势的发展始终都在自的掌控之中,况且自己现在还控制了金雀国的都城。
大将未峤已经被自己派出去攻打其他的城市。在他看来,这实在是最最下等的选择。当然也只有完全不懂时局的城市行政官才会宁死都要追随金雀国王,而不肯识时务的归附新的王族。遇到这样的情况时,未峤的作用便得以体现:用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带着自己的军队,如风卷残云般踏平抵抗的守军。正是因为有未峤的存在,才使得方榘终生都没能让自己的大军攻进柯古南棉人的领地。无论如何,未峤都可以说是自己最信赖的将领。
但更多时候,格乌渡喜欢派河禾杪去和城市行政官进行谈判,陈述当前的形势,保证行政官的权利和利益。往往不需花费一兵一卒,就能够轻轻松松的完成任务。这让自己省下了难以估算的时间和精力来扩张自己的势力。
“上王,根据我的初步估算,重建下嵃城的花费开销大约需要一千万金,”河禾杪站在一旁,细心的汇报着,“这其中包括了建造材料和人力的费用。当然,还有人口迁移的花销,初步估计的话,大约需要从南部迁移过来两万人。
而如果我们放弃旧城址,直接选用下嵃城外的鹿角城为基础进行扩建的话,花费只需要五百万金。”河禾杪又补充道。
“我们的金库里没钱吗?”
“西部原楠金矿已经开采了将近四十年,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产出了。我们现在有的就是金库里的存量。根据监库吏的统计核实,现在金库中存金量为一千五百八十余万。如果全部拿来建城,那当然是有的。”
“可是还要拿一部分出来圈地,私募自己的军队,兴建自己的宫殿,这下就不太够了,是吗?”格乌渡的目光从远处转移到了身旁的大臣身上。
“回上王,臣的意思是,花费大量钱财兴建宫殿当然可以,但是需要有源源不断的进账做基础。而眼下原楠金矿已近枯竭,此时实在不是重建下嵃城的最佳时机啊。至于上王所说的贪墨之事,臣手下确实有人在打金库的主意,而且有些人已经侵吞了数额巨大的财物,”眼看上王对实际情况了如指掌,河禾杪毫不慌张的将细节如实讲出,“石槌城行政官私吞十万银,并在城内圈了百丈见方的土地修建自己的王府;针牢城堡守将侵吞八千金,两年之内暗地里扩编自己的军队五千人,这些士兵各个铜盔铁甲,装备水平远在柯古军队之上;还有雁湖城……”
“好了,原楠金矿没有了,就让原楠人继续向西去找,先王留下的地图上还标着许多位置。”格乌渡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贪污金库的事情,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想再听什么雁湖城、临水镇、远山港口的事情了。你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收缴的金银臣已经悉数交还金库,兴建的房屋正在拆除,士兵可以归编军队。至于涉事各人……”
“杀了吧,留着也没什么用。”
“是。”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重建下嵃城的问题了。”
在陆地的另一端靠近大海的位置,望水城似乎并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城中的各项事务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晴朗的午后,望水城的都田吏正在城外的农田里指导农人进行耕作。这些农人是从北方逃难而来的游牧民,对水田的耕作一窍不通。都田吏祝况率领下属来到田间,一边指导庄稼的耕种,一边观察着河流水位的变化,推测着洪水到来的日期。
“大人!”
正在河边观察水位变化情况的祝况听到上游方向传来的一声呼喊,站起身循着声音望去。
“大人,这边有一个孩子。”
祝况走过去,看到一个呼吸微弱的瘦小男孩仰面躺在地上。
“这孩子真是命大啊,身体都泡的发白了,却几乎没有呛水。要不是趴伏在那个死人的身上,估计早就溺水死了。”发现男孩的下属说着话,把目光转向另一旁的一具尸体。
“去山上找个地方把那个人埋了吧。”祝况又对着另外一个人说道,“马上把这个孩子给我带回府中,单独隔起来,找大夫过去诊治。”
“暂时没什么大碍,身体太过于虚弱了而已,”大夫看过之后,对祝况说道。“只是他曾与尸体接触了很久,可要时刻注意其变化,若是有沾染恶疾的迹象,还请大人果断处理。”
“我知道了。”祝况叹了口气,然后挥手示意大夫退下。
预料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几日之后,江布终于醒了过来。
微微睁开双眼的江布,看到面前的景象时有些恍惚:高高的屋顶、洁白的帷幔、柔软的棉被,这一切都好像有些陌生,但又说不出是因为什么造成的陌生感。他闭上毕竟仔细回忆最近这些天的经历,却发现自己没有一丝印象。他尝试着坐起来,走下床去。长期的饥饿和最近的遭遇,让他变得无比的虚弱,走起路来也毫无精神。
“老爷,他醒了。”屋外的侍女兴奋的大喊着跑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晚饭的时候,祝况问道。
“江布。”坐在桌子最尾端的江布小声的回答道。
“家是哪里的?”
家是哪里的?江布早就回想过了,脑子里没有一丁点儿的头绪。自己的家是哪里的,遭遇了什么,如何来到了这里,他统统都没有丝毫的记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江布摇了摇头,然后重新低下头快速的吃饭。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够在这里安心的吃上下一顿饭,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的多吃一点,为可能出现的饥饿情况做好准备。这是他记事以来的生活习惯,此时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行为里。
祝况看到江布狼吞虎咽的情形,终于放下心来。起初有人推测说江布是某处逃难的流民,为了喝口水跑到河边,却因为极度饥饿一头栽进了河里;也有人说他是身染重疾,被家人丢进河里。现在看来,恶疾完全没有,大可不必担心。就算眼前的这个小子是个逃难的不幸儿,现在有吃有穿,不用流落街头。又怎么会留不下他呢?想到自己年近半百却依然无后,眼下此子正合心意,更何况这些天以来,自己的夫人也对他极为上心。这不正是上天给安排的机缘吗。
“江布啊,”祝况想了想,最后开口说道,“既然你无处可去,不然就留下来,认我们老两口儿为义父义母如何?”
江布没多想,便点点头答应了。他不知道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无处可去,即便离开了这里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的头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想,好像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似的。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想随即被新上桌的饭菜冲洗的无影无踪。
“好好好,”祝况见江布答应下来,便侧身对身旁的仆人说道,“去找个习武的师傅来教他练身,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瘦弱了。”
仆人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