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节，前尘旧忆
第二天，伊莲穿着老大妈给的一件破夹袄，又开始了流浪生涯。在大街的拐角处，伊莲发现了一块脏不溜秋的馒头！这可是个好东西，她慢慢地挪动脚步，假装系鞋带，飞快的把那快馒头捡了起来，噗啦噗啦馒头上的灰，转过身子打算咬。这时候，她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领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儿，那个小女孩儿正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那块馒头。伊莲犹豫了一下，慢慢的把手里的馒头递给了小女孩儿，女孩儿接过去，大口大口的吃起来……老婆婆眼里含着泪，低声说道：“唉，好人呐！谢谢你啦姑娘！”。伊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过身打算离开她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这不是林伊莲吗？伊莲，真的是你！”，伊莲抬起了头：“周通！怎么会是你呢？”。异地他乡遇故知，尽管伊莲是千不喜欢他、万不喜欢他，却在这个时候有了雀跃的感觉！伊莲顾不得羞涩，问道：“周通，你怎么当兵了？”，眼前的周通一身戎装，很精神，浓浓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我来上海当了兵，参加保卫战！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你家人没跟你在一起吗？”“我的家人……”，伊莲的眼泪不知不觉的爬了出来：“我和家人走散了。”“哦，那你住在哪儿呢？”，周通当然不放心林伊莲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面流浪，关心地问道。林伊莲泪水涟涟：“我没有住的地方。”，伊莲的泪水深深地打动了周通，他觉得他男人的责任感涌出了他的胸膛！
周通热情的拍着伊莲的肩膀：“没事儿，有我呢！我认识一户人家，是杀猪的，正缺个打杂儿的，你去吧！先住下来，有好人家再说？”，伊莲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周通来到一户人家跟前。那是一户杀猪的人家，院墙很高很结实，院子里有一条石头搭的路，剩下的满地是猪屎猪尿，很脏。男主人没在家，到租界卖肉去了；女主人是个满脸横肉、嗓子沙哑的肥胖子，她留下了伊莲，答应周通每月除了吃住，再给伊莲一点儿零花钱。周通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和日本开战了，生死不明。伊莲每天的工作，就是没完没了的切苦瓜，晾苦瓜干子。后来听卖肉的男人说，南京沦陷那天，死了很多人！父母和弟弟，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一晃儿几个月过去了，这一天，杀猪家的门前来了一个讨饭的小男孩儿，央求主人给一口吃的。伊莲在屋里听到了，心里轰的一声：没错儿，这是弟弟，就是弟弟林壑的声音！她急忙跑了出去，抱住弟弟的头泪流满面的央求主人，留下这个苦命的孩子，她愿意多做工、不要零花钱了！主人看在周通的面子上，又想到可以用两个不花钱的奴隶，就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小林壑被安排打水，高高的木桶到了林壑的腿根子，每天都要起得很早、睡得很晚，姐弟俩的饭食比猪食好不到哪里去，还不给吃饱。看着年幼的弟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伊莲的心如同刀子在割！终于，在一个月黑头的夜晚，伊莲背起了林壑，毅然逃出了杀猪的家门。然而整个租界的人都不愿意收留伊莲姐俩儿，一来怕给自己背个包袱，二来那杀猪的和日本人认识，都怕给家里惹祸上身。伊莲一家挨一家的敲着门，天快亮了，姐弟俩来到了赵记中药铺门前，开门的正是中药铺子的掌柜赵郎中。四十多岁的赵郎中一身孤寒，没娶妻、没生子，为人忠厚、医道高深，不少外国人都来找他看病。赵郎中看着这姐弟俩，听完了伊莲的哭诉，眼睛里不觉流出了泪水。伊莲跪下来，哭着对赵郎中说：“大夫，求求您留下我弟弟，我今生不能报答您的恩情，来世一定还您！”。
赵郎中留下了小林壑，还供他读书，一直到念完大学毕业。为了寻找林壑的父母，赵郎中带着林壑搬回了南京，继续开他的中药铺。林壑不负赵郎中的培养，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民族企业家，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娶了一个胖乎乎的媳妇儿，媳妇儿给他生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勤奋善良。林壑给赵郎中养老送终，赵郎中活了将近八十岁才无疾而终了。而伊莲就在送走小林壑之后，削发为尼，也回了南京，在乱世中过起了一个人的生活。赵郎中和林壑几经周折找到了伊莲，伊莲的生活所需都是赵郎中和林壑供给的，后来，不知为了什么？林壑没能继续供养姐姐林伊莲。大约在1966年晚秋，也就是伊莲四十八岁的那一年，右腿瘫痪，绝食而死。而她日思夜念的柳子群，和张正均一起参了军，当上了空军驾驶员，在一次战斗中，光荣牺牲了。伊莲的父母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轰炸当天，看到他们夫妻在家，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伊莲的家已经成了废墟，完全是一片焦土，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个伊莲曾住过、并且最后死在那里的寺院，就是我今天要去寻找的地方，南京鸡鸣寺。
沿着上山的彩砖小路，我和柱子慢慢的向上攀登，几个天然的巨石凿成的水潭连在了一起，红尾的金色鲤鱼在水里悠游，清澈的流水里白色的鹅卵石、青苔一样的水藻，都能看的很清楚。我仿佛又看见了伊莲纳衣芒鞋，清瘦的身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水榭里的蒲团上，遥遥的钟声传来，好像敲响在云端，又好像敲响在心头，一下、两下……悠悠然的，那些隔世的记忆慢慢的浮上了我的心头。
“伊莲，快看，燕子！”，子群扶着伊莲的肩膀，指着柳树的上空，一只黑背白腹的燕子正在空中来回穿插斜飞。伊莲看着它，嘴角抿成弯弯的弧度，长长的睫毛向上扬了起来，黑亮的眸子随着燕子的动作转过来、转过去。子群目不转睛的看着伊莲，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子，轻吻了一下伊莲的额头：“伊莲，你真美！”，伊莲露出雪白的小芝麻牙，咯咯的笑了，扭过身子，依偎在子群的怀里，右手抚弄着子群的衣领，笑笑的问：“子群，咱们什么时候走呀？”，子群揽着伊莲的腰，疼惜的看着伊莲，用手刮刮伊莲白嫩的脸蛋儿，柔声说道：“你能行吗？我们这一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里的生活很难想象。上次张正均带来的那张《芜田》副刊，都是舍了命才搞到手的！那位写《兴安岭的风雪》的英雄，已经牺牲了，我怕……”，说打这里，子群看了伊莲一眼，继续说道：“你受不了那份苦！”。伊莲调皮的努了努嘴唇，大声说道：“我才不怕呢！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子群温柔的把伊莲搂在怀里，甜蜜的感觉让他们彼此心醉。只等着伊莲一毕了业他们就会结婚，然后到东北去，实现柳子群教育兴国的强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