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公子一挥羽扇,于光阴长河中隔绝出一方小天地,好似置身于巨大的肥皂泡中,周围光晕如水波流转,静静等待情绪崩溃的郑季恢复正常。
郑季泪流满面的撕扯着头发,状若疯癫,忽然噗通跪倒,抱住白衣公子的腿祈求:“老祖宗,求你把青儿的诅咒移花接木到我身上,郑季求您了!”
白衣公子叹道:“你可想好了,那日日万箭穿心直至心湖干涸、心脉崩碎的痛苦,可比之前承受的因果业障要痛苦千百倍,莫说是你,便是武虚和我,都难以承受。”
郑季笑道:“哈哈,一个早已死了心的人,又何惧万箭穿心?老祖宗只管施展移花接木的神通,我自有办法承受。”
“唉,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便遂了你的心愿。”白衣公子道,“我会耗损百年修为将你应劫的时间拖延到三天以后,这三天里你好好跟仲卿想天伦之乐吧。”
郑季笑着磕头谢恩,起身后道:“老祖宗,那大哥与青儿相认一事该什么时候办,是否要我先跟青儿谈谈?那孩子孝顺,要是大哥贸然相认,恐怕一时难以接受。”
白衣公子摇头:“还相认什么,不相认了。”
“不相认了?”郑季不明白白衣公子的意思。
白衣公子抬起羽扇拍了拍郑季右肩,真诚道:“你虽只是仲卿养父,但这十三年来为仲卿的辛苦付出却远胜武虚那个生父,除了你,没人有资格享受卫青与其后代子孙的血食供奉,相认一事不必再提,从今日起,仲卿就只有一个父亲,就是你郑季。”
郑季闻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良久,郑季才哽咽道:“还请老祖宗赶快施法,莫要让青儿受了那万箭穿心之苦。”
白衣公子点头,挥扇撤去天地隔绝,左手朝会稽山方向一抓,大山腹地被黄二一脚踢飞的青铜罍瞬间崩碎,化为齑粉,其中一缕如有实质的金气倏地飞上空中,化作三朵花瓣如剑的兰花,朝腰带河飘来。
“郑季,我最后问你一次,可是真心要替卫青承受此劫?”白衣公子白袍无风自动,目中金光流转,引得忘隆村上空红霞如旋涡旋转。
“我郑季真心愿替我儿卫青代受此劫!”郑季朗声道。
天幕中募地如春雷炸响,红霞瞬间四散。
白衣公子左手剑诀指向三朵金色兰花,轻喝一声:“来!”
金色兰花瞬息而至,在剑诀指引下没入郑季眉心。
郑季眉心一凉,心脏微微刺痛,像被人在心里放了十几枚铜钱,倒不觉得多痛苦,只是有些坠的慌。
白衣公子将原本要落到卫青头上的金兰罍咒转到郑季身上,长长呼了口气,略显疲倦的说:“仲卿马要回来了,未免节外生枝,我这就带着武虚离开。”
“这就走吗?不让大哥见青儿一面?”郑季问。
“既然已决定永不相认,又何苦再见上一面徒增牵挂呢。”白衣公子挥扇,仍在熟睡的武虚从茅屋中飘出,再挥扇,魁梧汉子一身酒气瞬间消散。
武虚睁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的问:“怎的,仲卿回来了吗?”
郑季还没说话,白衣公子抢先道:“武虚,从此以后你就不要再想着与仲卿相认的事了,郑季刚刚替你和仲卿代受了那分万箭穿心的大劫难,你实在亏欠他太多,就别跟他争后世香火了,这就跟我回山中修行吧。”
武虚如遭雷击,带带转头望着郑季,忽然虎目含泪,走上前去按住兄弟肩膀,哽咽道:“傻兄弟啊,你何苦要替我受劫啊,这劫难让我扛下,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换成你,就……就……”
到最后已难过的无法言语。
郑季眼中含泪,却是笑道:“大哥,别说傻话了,这狗屁倒灶的人世间,倒霉事,灭顶灾,长长有个万一,可一轮到好事,却往往万中无一。郑季这条命是你两次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救命之恩以命相报,本就应当应分,何况青儿一直待我如亲生父亲般孝顺,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看着你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人受那万箭穿心之苦。”
他摸一把泪,笑道:“兄弟十三年前就该随妻儿去了,如今不但偷享十三年天伦,还有机会替大哥,替青儿,替大汉朝赴死,何等死得其所,大哥该替我高兴才是。”
武虚大滴眼泪落到地上,努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唉,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好,大哥替你高兴,替你高兴。”
远处,已能看到卫青和年轻读书人的身影,小如米粒,白衣公子道:“仲卿回来了,我们走吧。”
武虚抬手拭泪,哽咽道:“兄弟,这次离别之后,我们恐怕此生再难相见,你多保……唉,我此生欠你太多,若有来世,我们定要把身份换一换,让我来替你承受这些苦难。”
郑季笑道:“大哥,若有来世,我们谁都别受苦,只做一双享清福的富贵兄弟。”
武虚笑笑,“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抱拳作别,白衣公子抓着魁梧汉子的肩膀腾空而起,御风而去。
郑季呆呆的看着两人越飞越远的身影最终消失于际,就听到茅屋内卫青大叫。
“爹,您看我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啦!爹,爹?大哥!我爹不见了!”
另一声音道:“别急,我们好好找找。”
郑季转身朝茅屋走去,轻声唤道:“青儿,爹在这儿呢。”
茅屋内焦急万分的卫青一愣,木偶般僵硬转身,看向门外,随即瞪大眼睛,双眸颤抖,喜极而泣的奔了出去。
“爹!”
莫毅看着茅屋外那被卫青抱住的中年男人,一身葛布棉袍,脸颊饱满,形貌颇为不俗,眉头微皱,寻思:“我这是被卫青骗了?这男人身材健壮,行动自如,还红光满面的,哪像是得了渐冻症的样子?”
卫青抱住父亲,带着哭腔问:“爹,您怎么忽然能动了,大夫不是说得了喑痱证的人除非吃山上的天黄饮,否则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吗?”
郑季左手搂着儿子,右手怜爱的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微笑道:“爹也不知怎的,睡着睡着,莫名其妙就能动了,还比没得病前更精神。”
卫青心思淳朴,见父亲不药而愈,心里只剩下高兴了,想不到其他,胡乱的擦一把眼泪鼻涕,笑道:“不管为什么,只要爹好了就比什么都强,嘿嘿。”
郑季笑着恩了一声,抬头看向屋内的腰悬长剑,背破烂竹箱,一身破烂青袍的年轻书生,微微一怔,觉得这书生的样子着实惨了些,跟刚被强盗打劫过似的,却仍是笑着点头致意。
莫毅走出屋子,在门外朝其拱拱手,两人都默契的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卫青见状高兴地给父亲介绍:“爹,这位读书人是莫毅,莫大哥。”
又转头对莫毅道:“大哥,他就是我爹。”
然后卫青继续向父亲介绍:“爹,莫大哥是孩儿在山里采药时认识的,人可好了。”
“今天孩儿在山里采药遇到妖怪,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莫大哥舍命相救,您现在就看不见孩儿了。”
郑季闻言瞪大眼睛,哦了一声,赶忙松开儿子,向身前十分狼狈的年轻读书人一揖到底:“莫公子对我儿的救命之恩,郑季感激不尽,还望恩公能留下盘桓几日,让郑某略表感激之情。”
莫毅没想到卫青的爹居然姓郑,楞了一下,赶忙将汉子扶起,惭愧道:“郑叔叔言重了,实不相瞒,此次能和卫青一起逃出生天,纯属运气,与我个人其实关系不大,实在当不起一声恩公。”
郑季摆手道:“恩公不必过谦,我儿那点本事郑某心知肚明,别说什么山泽妖怪,就是碰上虎豹豺狼都要绕着走,若非恩公出手相救,他一人想靠运气逃出生天,断无可能。”
卫青见父亲和书生大哥来回说着客套话,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捂嘴偷笑。
忽想起自己除带回两只山鸡、一只野兔,还带回了一小袋珍珠,忙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布袋,递给父亲,眉飞色舞的说:“爹,您快看这是什么!”
“是什么,该不会是在山里挖到什么宝贝吧?”郑季说着伸手接过。
布袋入手,袋中响起连串哗啦轻响,郑季脸色微变,猜出大概,忙撑开口袋查看,发现袋里果然是成色上乘的东海珍珠,颗颗大如桂圆,立马拉着儿子快步走入茅屋,连招呼恩公的事都忘了。
莫毅想了想,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口小心提防四周。
卫青骗了自己,中年男人待人接物也不似寻常山野村民,两人都透着古怪,不得不防。
郑季将儿子拉近屋内,随手将一袋珍珠丢在案上,板起脸问:“说实话,这袋珍珠哪来的?”
“爹,您怎么了?”卫青还从没见过父亲如此严肃,心中有些惶恐。
郑季道:“爹怎么了不重要,你先把这这袋珍珠的来历讲清楚。”
卫青转头看看莫毅。
莫毅发现此时的卫父倒是有些像普通老百姓了,与小宝娘亲一样,见儿子拿回超出自家收入的东西,先想到的不是高兴,而是害怕。
他耸耸肩,示意卫青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自己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郑季的反应。
卫青点头,不忙讲述,先搀着父亲在枰上坐下,又拿起腰间竹筒喝水润了润嗓子,才开始娓娓道来。
今天发生的一切真是比说书先生的神怪故事还要匪夷所思、曲折离奇,他可要好好说给爹爹听。
少年娓娓道来,从在山洞越到书生大哥讲起,直到两人离开夏禹谷结束,足足讲了一顿饭的功夫,莫毅和郑季谁都没有插嘴打断,只是默默听着。
等少年讲到他和书生大哥将一筐珠宝埋在山洞深处,回来的路上顺便抓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故事讲完,卫平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揉揉饥肠辘辘的肚子,嘿嘿笑道:“爹,你肚子饿不,我去给你做饭去。”
郑季没有回应,他还在消化儿子的故事。
哪怕曾在地方为官,又刚见识过白衣公子的神仙手段,郑季仍被儿子这一天的经历震骇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
可他又不能不信。
自己身前案上便放着一袋珍珠,价值不菲,没有人会下这么大血本骗一个泥腿子,更何况跟他说这些的,是他的儿子,卫青。
所以那些什么黄大仙、巨蟒、会飞天的漂亮女神仙、坐在澡盆里的神秘绿衣稚童、比船还大的红色鲤鱼,肯定都是真的,比珍珠更真。
郑季心中赞叹不已,终于明白什么叫大气运者总能有非凡经历,儿子一天经历的事情,恐怕比一郡百姓一辈子加起来的奇特经历,还要离奇。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必须赶紧为青儿安排好将来的路,而这将来的第一步,他在目送白衣公子和大哥消失于天际时就已经想好了,就是赶紧让青儿离开自己,离开忘隆村。
这破败村子,一无名将,二无大家,对肩挑大汉国四分武运的儿子而言,纯粹就是平阳、浅滩,毫无意义。
猛虎不归山,永远是头病猫;蛟龙不入海,注定是条在烂泥塘打滚的泥鳅。
青儿肩挑武运又如何,这十三年来跟着自己,除了学会写几个字,就只懂得如何采药、种地。
这说明有大气运在身也得后天学习,去更广阔的世界寻找贵人,才能时来天地皆同力,否则一辈子过完,也只能是泥腿子。
郑季忽然想到救自己儿子一名的年轻读书人,寻思:“难道这个叫莫毅的读书人就是带青儿离开忘隆村的贵人?”
想到这儿,他先笑着对儿子说今晚这顿饭咱们父子俩一起烧,惹得卫青欢呼雀跃,然后起身对依靠着门框年轻读书人歉然道:
“恩公,实在对不住,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听故事,听的入了迷,以至于忘了时辰。
如今天色已晚,城里已经宵禁,纵然有钱也没法进城给恩公置办酒席,还请恩公委屈着吃几口我们父子烧的家常菜,明日一早,我立马进城置办。”
然后走到年轻读书人身边轻声道:“我知道恩公对我和青儿的身份有所猜疑,不忙,等吃过晚饭,青儿睡了,我愿一一向恩公如实道来。
此刻,我可以用自己和青儿的性命担保,我们对恩公绝无任何图谋,也确实是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