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南闯北这么些日子,这间墨者云集的客栈大概是小丫头住过的客人最热情的客栈了。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有意思就对了,我们墨者可没那些儒家弟子那么死板,往哪里一座连个屁都不能放,必须要正襟危坐。”
“小姑娘修为不俗嘛,将来一定是个叱咤风云的女侠!”
杨柳爱听这话,朝那位戴斗笠的老汉抱拳道:“哪里哪里,比不上老人家您修为高深。”
那老汉皮肤黝黑,脸上满是皱纹,握着酒杯的手满是老茧、干枯而粗糙。
他听见小丫头夸自己修为高深,裂开少了两颗门牙的嘴哈哈大笑,
莫毅朝在场众人抱拳行礼,说句“小妹性子跳脱,让诸位兄弟见笑了。”带着众人去柜台开了房间,朝楼上走去。
“大哥,你说为咱们也不是没见过墨家游侠,为啥别处见得都没这里见得热情哩?”杨柳问。
莫毅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这里是儒墨两家意识形态交锋最为正面、最为激烈的地方吧,所以这些墨者都下意识放大了墨家的特质。”
说到这儿,他的话收了三分,“不过到底是不是这样,还得去儒家弟子开的客栈看看才知道,他们如果越发的一板一眼讲规矩,那我这判断才算正确。”
杨柳来了兴趣,“大哥,要不咱们晚上换装去儒家客栈看看去?!”
“有机会再说吧,大哥还有要事要办,得离开一下。”
“公子要去草庐?”顾盼儿问。
莫毅点点头,“墨家108任侠的位置是固定的,不能一直空着,王叔的牌子必须还给草庐。”
杨柳道:“大哥,能带我们一起去不,墨家草庐天下闻名,我想去见识一下。”
莫毅摇头,“草庐乃墨家巨子所住之地,是墨门的总部,我拿着牌子都未必进得去,你们还是先留在客栈吧。”
……
吃了晚饭,莫毅独自离开客栈去往草庐。
墨家草庐在城外十里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孔府仅一墙之隔。
鲁国都城没有宵禁也没有晨钟敲响的说法,城门从早到晚开着,莫毅直接骑马出城,一路畅通无阻。
不多时到了草庐,才发现那真是一座茅屋,规模只比寻常农家大了些许,连围墙都是篱笆墙,里面还种着菜,与旁边高墙大院的孔府近乎天上地下。
莫毅仔细看了半天门牌,才终于确定这真是王叔口中墨家巨子所住的地方。
“还真是节俭啊……”莫毅赞叹道。
一名穿劲装的汉子从厨房里端着碗面出来,边吸溜着面边嘟囔道:“兄弟来找巨子?”
“是,烦请兄弟通报一声。”
“不巧得很,巨子溜出去喝酒了,恐怕要明天才会回来。”
“既然如此我改日再来,有劳了。”
莫毅见此人是四境修为,想来应该是排位靠前的任侠,但不知道跟王叔关系如何便没多聊,抱一下拳告辞离去。
“等等!”
走出几步,汉子忽然叫住了他。
“兄弟有事?”莫毅停步。
汉子端着面走出草庐,仔细看了看他腰间的赤刀,脸色渐渐凝重,“王五兄弟出什么事了?”
“兄弟是王五的……”
“生死之交。”
莫毅一时热泪盈眶,不知怎的,一股从未有过的委屈的溢满胸膛,从怀里取出木牌,颤声道:“王叔他……王叔他被圣火教害死了……”
汉子似乎早已料到此事,端面碗的手颤了一下立刻恢复平静,“唉,跟我进来吧。”
进了茅屋,汉子掏出火折吹亮,又从方寸物里掏出油灯,才总算让昏暗的屋子有了光明。
“见谅,历届巨子都是穷光蛋,用不起油灯。”
莫毅点头,没说什么,住的屋子都四处透风,点不起灯一点也不奇怪。
“我叫荆梁,墨家任侠第十一。”
汉子将墨家木牌放在矮案上表明身份。
“荆叔好,我是王五的亲传弟子莫毅。”莫毅也将王五的木牌放到桌上。
两块木牌忽然放出一道亮度颜色完全一致的亮光,就像吸铁石般自行贴在一起。
荆梁叹了口气,“木牌是真的,如此说来王兄弟真的死了,是因为在吞火国那一战吗?”
莫毅一愣,“荆叔知道?”
“王兄弟在吞火国大战烈火里耶一事早已传遍墨门,只是我们都以为他早已死在吞火国,没想到竟还有你这个传人。”
莫毅便将王叔身受重伤后在会稽郡隐居并最终被烈火里耶发现屠寨之事说了,
听完后,荆梁叹道:“唉,没想到震惊江湖的扁担寨惨案是因为王兄弟而起,他素来侠义,恐怕死时一定对自己害了扁担寨村民懊悔万分。
唉……糊涂啊,他该回草庐隐居才是,那样起码我们可以保护他。”
“王叔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想落叶归根,只是没想到烈火里耶居然找了过来……”
莫毅想到老族长他们都是因为自己和王叔才送了性命,也自责万分。
荆梁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太自责,王兄弟的仇就是我们墨门的仇,将来定要圣火教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偿还。”
“谢荆叔。”
“应该的,我与王兄弟是过命的交情,理应替他报仇雪恨,何况诛灭邪教本就是墨家任侠责无旁贷之事。”
荆梁道,“莫贤侄,你今晚先回去休息,等明日巨子回来,我第一时间通知你过来继承王兄弟的任侠称号。”
“荆叔,这事这么急吗?”
“唉,你不知道我墨门的规矩,王兄弟的死讯一但得到确认,他的任侠之位就会由其他人顶替。
如今儒墨两家的竞争势头愈演愈烈,任侠已经从之前的游侠变为了管理层,有许多墨者盯着,拖得越久,你面临的竞争越激烈。”
荆梁道,“你是王兄弟唯一的传人,我不能让这个位子给别人做了。”
莫毅如今习惯隐藏修为,只将外放的气势维持在三境初期,荆梁修为在他之下,所以没看出来。
“荆叔,王叔不是个在乎权利的人,我也不是,既然任侠的位置有这么多人等着,那我就不争了,留给他们把。”莫毅道。
王叔的脾气他十分了解,对自己的期望也显而易见,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可以仗剑行天下的游侠,所到之处就是侠义兴起的地方。
如果任侠成了管理层,势必会困在一个地方,这违背了王叔的初衷。
“混账,你是王五的徒弟,你不继承他的任侠之位,难道还让别人继承不成?!”荆梁怒道,“你可知人是最容易遗忘的,一但你放弃他的任侠称号,至多十年,世间就再没人记得曾有任侠王五这个人了,你作为他的弟子,难道要丢了传承吗!”
这番话就像晴天霹雳般在莫毅耳旁炸响。
是啊,人是最容易遗忘的动物,尤其是在古代,如果不能彪炳史册,哪怕是在伟大的人也会被淹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江中。
如果王叔的侠名从此没了,那自己怎么对得起王叔。
“你先走吧,回去想清楚再来答复我。”荆梁似乎被气得不轻,起身直接往门外走。
莫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莫毅想了很久,因为实在拿不定主意便决定会房间后亲自去玉简问问王叔。
虽然王叔说没事不要再进入玉简,但事关重大也只好进去了。
回了客栈,发现杨柳他们都不在房间,看着留给自己的字条,莫毅无奈的摇了摇头。
【大哥,我们去对面‘忠勇坊’看那些儒家弟子是还不是一板一眼了】
唉,那丫头的好奇心一但被勾起来,就再也按耐不住,也不知道这脾气将来是福是祸。
莫毅催动神识去往玉简,一道金光闪耀又把他挡了回来。
“什么情况,怎么进不去?”
莫毅又试了三次,依旧被拿到铜墙铁壁般的金光挡在外面。
忽然他心湖中响起蚩尤的声音:“小子,你多大了,还事事要问别人,想继承任侠之名就去继承,不想继承就不继承,哪那么多事情。”
莫毅一愣,不禁摇头苦笑。
蚩尤的声音消失,王五的声音响起:“莫毅,你长大了,这些事情你自己决定吧,一切只需遵从本心即可。”
“知道了王叔,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心湖中再无声音,一切又重归宁静。
莫毅耸了耸肩,有些担心杨柳又闯祸,离开客栈在一条僻静巷子换了青衫,动步去往忠勇坊。
忠勇坊里除了老学究们穿着袍子,全部是清一色的青衫读书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哪间儒家书院。
莫毅在坊市里边逛边找杨柳等人,很快就在一座叫“浮白酒楼”的大堂发现了正襟危坐的杨柳等人。
“这是在曲水流觞?”
只见那大堂里竟有一个莲花状的水池,不断有小二将盛满酒水的木碗从入水口那头放进池子,让它随水流无序的飘向各个酒客。
当莫毅进来时,木碗刚好漂到杨柳身前。
小丫头直接捞起木碗一饮而尽,朗声道:“浮白美酒郁金香,木碗盛来明月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莫毅差点一口血喷进池子里,下丫头当文抄公当的如此心安理得,实在让人佩服!
在场的书生都被最后两句给震了,纷纷起身朝杨柳抱拳作揖。
“客气客气,不过是灵光一闪而已,让诸位见笑了。”杨柳起身作揖还礼。
“唉,这就是天赋的差距啊。”一名书生感慨道,“想我丁某寒窗苦读二十载,所作之诗竟比不上杨姑娘之万一,惭愧,实在是惭愧。”
“别这么说,诗词只是小道。”杨柳摆手道,“诸位只要切记我辈读书人寒窗苦读是为了什么即可,诗词上的高低无所谓的。”
“不知杨姑娘有何高见?”众人躬身受教。
杨柳清了清嗓子,“已在下浅见,我辈之所以寒窗苦读,是为了一个远大的理想,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简而言之,先想要做君子贤人,首先要记住一句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话说完,满堂寂静,所有人的表情都想被人用狼牙棒狠狠砸了一下脑袋,全呆滞了。
莫毅哀叹着捂住自己的脸。
唉,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啊……
自己说过的横渠四句和范大人至高语录全被这丫头拿出来显摆了。
所有人开始起身朝杨柳行拜师礼。
“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果然千真万确,杨先生,请受我等一拜。”
杨柳本来得意洋洋,心说就知道大哥的话能震得这些土包子一愣一愣的,谁曾想这些家伙楞大发了,开始管她叫先生,里面还有颤颤巍巍的老夫子,顿时慌了神。
不好,大哥的名言威力太大,我得赶紧溜才行,不然就被这些家伙记住了!
杨柳急忙朝顾盼儿他们使眼色,示意赶紧走人,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惹得好事。”
“不好,大哥来了,风紧扯呼!”杨柳小手一挥,就要带一众姐妹姐妹开溜,被莫毅直接抓住腰带拎了起来。
“抱歉,小妹胡闹给大家添麻烦了。”莫毅道歉后对傻眼的小二道,“酒钱多少,我这就结账。”
见女先生被拎了起来,书生们怒了。
“放下女先生,你怎可如此无力!”
“没错,快把女先生放下!”
“竖子无礼,你可知你拎着的可能是未来的一代大儒吗!”
莫毅:“……”
顾盼儿、兔美、空海、沈珠儿、郭宁:“……”
杨柳:“……”
众怒难犯,莫毅只好把杨柳放下,“各位,小妹的学问尚浅,刚才那些话不过是突然奇想而已,还请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的学问都做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突发奇想都没有吗?!”
莫毅彻底无语,轻轻掐一下杨柳的胳膊,示意她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补。
杨柳顿时脸拉的老长,这不能怪我啊,谁知道他们这么见识,随便说两句就这么大反应啊。
“说两句吧,不然咱们回不去了。”兔美轻声道。
唉,也只好继续白话了。
杨柳清了清嗓子,朝众人作揖道:“多谢各位的抬爱,但我大哥说的没错,我的学问确实远未到家,还请各位不要在称呼我先生了,岂不知伤仲永呼?”
那些书生老夫子全部一愣,“伤仲永,那是什么?”
莫毅觉得大事不妙,怎么感觉窟窿越捅越大了?!
“所谓伤仲永吗,是我大哥为了劝我奋发努力而写的故事,如果各位想听,我可以交给各位听听。”
众人道:“愿闻其详。”
“会稽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夫子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于邑人,不使学。
余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耶?”
听完这篇《伤仲永》,那些原本朝莫毅怒目而视的书生夫子们沉默了,随后表情变得恭敬。
他们一齐朝莫毅作揖行礼,“我等受教……”
莫毅微笑还礼,丢下一把铜钱,夹起杨柳逃出了浮白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