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人在墓碑前相望无言，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最后还是苏意先打破林间的安静，他掏出师父赠送的黑金短刀，掷向黑岩期：

“当年之事，我自责了十一年，今日见到期哥安在，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开心，但不管怎么说，是我欠期哥的债，如果期哥想报当年之仇的话，我绝不会闪躲半分。”

“苏意，”黑岩期皱了皱眉，探手接过短刀“黑云”，不悦的反问道：“你是在试探我吗？不怕我真拿刀劈了你。”

苏意不以为然的叹了一口气，笑道：“我怕，但我相信期哥要杀我，不用刀也能劈在我身上。”

“什么意思？”

“我很奇怪，听说刘福州十年前曾有意招揽你，也算狗眼能识英雄，为什么要制造奇案杀死刘福州？”

黑岩期更加莫名其妙了：“我杀死刘福州？我是不是听错了。”

“好吧，那不妨我来解释杀手无情这宗奇案吧。”苏意回走两步，重新坐回到墓碑前，把案情前因后果用严整的逻辑娓娓道来。

刘福州的死，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百官对此极度关注，而关注的焦点在于长史苏东风身上，杀手犯案的手法非常简单却极其令人震憾，每杀一人，给出其该死的理由，并附下一个目标，即所谓的血书勾魂令，洛方执、林图、刘福州，统统死于贪污赈灾款，按照正常的逻辑推演，杀手要杀苏东风，也一定是因为赈灾款贪污，这恰恰符合客观假设，地震发生之后，苏东风曾奉命视察灾情，并在此后一直是赈灾款调拨的负责人，如果刘福州等人贪污赈灾款属实，那么杀手最后一道血书勾魂令证明，苏东风必定贪污了赈灾款。

事实上，到了此刻苏东风辩解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尽管苏东风尚未遇刺，但人们已经相信，苏东风99%贪污了赈灾款。但真相是苏东风真正的过错是因为好色被刘福州设计坑害，间接害死了一个民女，根本就没有贪污赈灾款。这是一步高明的棋！如果单单控诉这一案情，其一，刘福州一定会消灭隐藏所有证据，其二，不可能掀起如此轩然大波，当本来简单的事情被扑朔迷离的刺杀案放大，迫于压力和百姓呼声，大王即使知道苏东风无辜，也很难从轻发落。这也是为什么，苏东风从一开始就无比悲观，认为自己横竖都在劫难逃了。

问题是，谁是真正的杀手？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究竟为了什么，钱财？名利？女人？还是仇恨，或者其他？

起初百姓以为，这一定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大侠，但刘福州遇刺时因为黑岩期这个大高手的意外出来保护，导致刺杀原计划有变，事实证明对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杀手组织，这些人不但杀了刘福州和他的女儿，还杀死了三个护卫，滥杀无辜绝不是大侠风格，杀手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用意绝不是为民请命。

于是在这个案情里面，就出现了另一个关键人物，唯一跟杀手正面交过手甚至伤过对方的人，就是这个来去突然的黑岩期。想要破解此案真相，了解更多跟杀手有关的特征，就必不能绕过此人。

本来这很正常，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因为同样单名一个“期”字，苏意莫名其妙突然联想到了“中期”两个字，因为苏意同样没有忘记，当年师父赐下兵器，说中期才智虽可独步天下，可惜性格优柔寡断有妇人之仁必受其害，若要成就一番功业，必要时必须做到无情，故赐宝剑，名“无情”，以示训诫。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假设，因为中期已经死了超过十一年了，但奇迹有时候的确存在，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幻境，从那么高的深涧跳下去，他却没死。

原来，十一年前，这个中期身体康复之后，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修林抓住云州招贤的机会横空崛起，成为屡战屡胜的不败战神，此时以单人之力已经很难报仇了，贸然现身可能反受其害，但是复仇的欲望让他还是尝试了，而他的谨慎又不能让修林知道自己还活在人间，只能偷偷复仇，十一年前据传修林曾两次遭遇一个腰胯弯刀，背负长弓，手提长剑的鬼面杀手，就必定是中期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失败了，失败之后他心灰意冷，应该是一路流浪的感触让他开始想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后来就隐姓埋名隐居于此。但是上天很公平，命运在眷顾修林这个天才恶魔之时，也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非寒，当年最无用的小师弟居然是寒国流落民间的前太子，因为宣武门之变寒王断后，阴差阳错让非寒归国登上了寒国王座。

当年冤案时，中期是为了保护非寒才兵行险招以至于被冤死，而非寒也是当时唯一在“证据确凿”下还相信他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当时中期不冒险，下一个要死的极有可能是非寒，也正因为这段恩怨，非寒在历尽沧桑登上王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中期平冤昭雪，修筑陵墓，并追封谥号为中州侯。

同样也正因为天下格局再次变迁，当年那个隐姓埋名的“死人”复活了，他打算复仇，除了非寒之外，当年所有的师弟都是他要报复的人，修林该死，那些不辨黑白逼他跳涧的师弟们一样要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代价，而现在，第一个要付出代价的，就是当年亲手逼他跳涧的十一师弟，今天的大寒丞相，苏意。

他没有主动去京都求见高坐大殿之上的大王，而是坐等他纡尊降贵前来意外发现自己。在这个奇案里，刘福州，完全是一个局外人，他的死不过是一棵棋子的宿命。

“精彩！精彩！”黑岩期连声赞叹，不忘为之鼓掌，“是啊，接下来很多事情就都有合理解释了，为什么杀手杀了刘福州之后，最后一个目标苏东风却安然无恙呢？因为杀手根本不需要杀他，他已经离死不远了，并且，他真正的目标并不是苏东风，而是要让大王怀疑位居丞相高位的苏意，或者让他的政敌对群起而攻之，同时，让黑岩期的名字传到朝堂为大王所知，对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所有护卫都可以证明，明明是我黑岩期在保护刘都丞，又如何分身杀人呢？”

“这看似矛盾，其实不难解释，根据资料显示，当日在护卫刘福洲时，伴你左右的只有镜雪灵，而镜冰清并没有在场，听说她是个侠女，经常抱打不平，如果，除了镜冰清、镜雪灵之外，你还有另外一名隐藏高手相助的话，就一点都不矛盾了。相反，这正是我记忆中的中期，善设奇谋，局中有局，用最曲折离奇的方式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让人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见黑岩期没有说话，就当他默认了，苏意补充道：“期哥，你应该听说过凡人畏果，圣人畏因，当年之事，我知道对不起你，但真正一心置你于死地的是修林，如果你真的不能理解，现在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可以赐我一死，以泄你心头之恨。”

※※※※※※

听苏意把所有的猜测和推理一路讲完，黑岩期的脸色非常难看，最后冷哼一声哈哈大笑：

“苏意啊苏意，你一点都没变啊，总是这么聪明，但是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当初老四是怎么说的吗，祸患不能被消灭，只能被转移，当年我为了保护你们少死人不惜冒生死大险把所有的风浪都转移到自己身上，要不是因为你太聪明不相信我不相信非寒，我又怎么会落到个被逼跳涧的结局，相似的故事，今天你还想再来一次吗？”

黑岩期再次厉声反问：“今天你还想再冤死我一次吗？”他冷哼了一声，将手中黑云短刀愤怒的掷回，苏意没有动，黑云擦过他耳边的头发，掉落在他身后的墓碑上，前面传来黑岩期渐行渐远的讽刺：

“这么多年，活在刀光剑影之中，累吗？”

“苏意，不要再叫中期，中期早已经死了，中期的恩也好，怨也好，就当是前生往事了，今生的我叫黑岩期，只想在过点简单日子。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冰清雪灵两丫头比你想象得单纯得多，善良得多，教她们武艺纯粹只是她们自己的选择，不错，你猜得很对，至少前半段完全正确，当年两次行刺修林失败的鬼面杀手的确是我，甚至，当年刺杀贾坦暗中帮你扳倒古槐的，也是我，但从我放弃的那天开始，我已经厌倦了一切，我不再认为需要复仇。也许你和修林执掌一方乾坤，青史留名，但绝对活得没我潇洒。麻烦不要让非寒来打扰我，谢谢。”

“中期！”看着中期不肯回头，苏意不肯死心，他不顾危险，远走千里，就为了请中期出山，于自己，可以消除当年的遗憾和责难，释其怨恨，于国家，可得国之重将，对抗修林解外患困境，于眼前，可保苏东风一命，不至于牵连自己，摆脱杀手迷案的困境。

黑岩期终究没有回头，对他而言，中期的确早已经死了，就在所有师弟们相信修林逼自己跳涧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死了。苏意猜错了，但他也猜对了，今天这个局，是“凤”擅作主张设计，但他真的累了，真的不想管了。

前世的旧怨，溪云门也好，无影界也好，他都不想管了。

十一年前他凄惨跳下虎跳涧时的话再次回荡在苏意耳边：“不能让朝夕相处的师弟相信，是我这个大师兄做人的失败，算我死有余辜，只可惜你们将一辈子背负冤杀我的污点，我不能为你们洗清，他日沉冤得雪，也不用为我复仇，因为你们斗不过修林——你们还会彼此怀疑，再次重复今天发生的一切。”

※※※※※※

七天后，在宗正府府尹寒彤的主导下，百官联名上书，对于苏意袒护苏东风的行为纷纷表达不满，苏东风三次求见大王被拒绝，为证明自己的清白，撞死于大殿之前的石柱上，而苏意，也于当天，请求引咎辞去丞相之位，大王没有允诺，但削弱了此前由苏东风具体负责的相府吏部考察权力，考虑到宗正府与相府长期以来的明争暗斗，他赐予素来中立的监察提刑宋紫监察期间的独断任免权，一场权臣斗最后以双输结束。

苏东风下葬当天，苏意并没有现身，相反他去了皇陵对面，那里，有大王亲自为师兄中期修筑的陵墓：

“溪云门大师兄中期之衣冠

——师弟非寒、苏意、金翼、燕羽立碑。”

中期虽然尚在人世，但他并非幕后布局者，杀手案依旧扑朔迷离，背后的主导者可能是寒彤，可能是宋紫，甚至可能是修林，最可怕的不是对手，而是不知道对手是谁，隐藏在何处，望着墓碑上怪异而刺眼的名字，脑海里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这么多年，活在刀光剑影之中，累吗？”

京城里弥漫着压抑紧张的空气，苏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只是，真的有世外桃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