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唐没在房间。
他的那张写字台上,放着一个哑铃,写字台上铺着的玻璃板上,有三个大窟窿,整个玻璃碎得一塌糊涂,桌子上、床上、地上满是玻璃碎片。
刚才在门外听到唐唐屋里传出的三声响,就是他用哑铃砸碎了写字台的玻璃板。
唐唐去哪儿了?
霜霜心又猛地一揪,眼前也开始旋转起来。
她怕自己再摔倒,赶紧用手撑住床,想慢慢坐下来。
忽然,她感到手心刺痛了一下,忙把手从床上抽回。
看刺痛处,渗出一点血。
是落在床上的玻璃碴划破了她的手。
她还是觉得站不稳,便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扶住床边的椅子,以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就在这里,她听得外面有救护车的声音。
门被撞开,脚步咚咚咚地踏进来。她能听出来,这是唐唐的动静。
这让她舒了一口气。
唐唐出现在他卧室的门口。
他见妈妈扶着椅子,站在被自己弄得一片狼籍的房间里,顿时面露赧色。
妈妈的眼神里却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而是温和而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愣了一下,脱口说:“妈妈,我叫了救护车,马上送您去医院。”
这让霜霜很意外,她微微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医生和护士也跟着进了屋,他们见到站在唐唐卧室的霜霜,第一反应就是,需要赶紧让这个女病人镇定下来。
上了救护车,唐唐和霜霜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才让医生护士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霜霜知道唐唐是小题大作,但她感动于孩子对自己的体贴与关爱,所以没有多做解释,就跟着医护人员上了救护车。
那位年轻的急救大夫弄清情况后,指着霜霜对唐唐说:“你这个小家伙可真淘,是你把房间整成那样的呀?刚才一进屋,我还以为是你妈在家里折腾呢。”
霜霜轻轻杵了一下唐唐的脑门,说:“你看,叔叔阿姨把妈妈当成疯女人了。”她怕刺激唐唐,没再往下多说。
医生护士都笑了。
唐唐低着头,喃喃地说:“都怪我,是我不好。不过……”
“不过”什么,他没往下说。
霜霜受伤的过程清楚了,送到医院主要就是检查一下伤的严重程度,特别是有没有后遗症。
霜霜被送进去检查,唐志伟把电话打给了唐唐。
唐唐带着自豪跟爸爸说,他没有征求妈妈的意见,就把救护车给叫来了,妈妈乖乖地跟着医生护士上了车,现在正在老老实实接受检查呢。
唐志伟打来电话,就是为了这事。听唐唐说霜霜已经检查上了,多少松了口气。
他怕霜霜的倔劲上来,死活不去检查,万一有事会耽误了。
唐唐叫来救护车送妈妈,了了唐志伟的一桩心事。
他绞尽脑汁找词来夸唐唐,这回唐唐倒没急,反而还挺受用。
聊了会儿,唐唐突然说:“爸爸,您能不能抽点时间,少睡会儿,咱们一会儿开个会吧。有好些事,咱们总是互相猜啊,都觉得为别人好,其实可能谁也不舒服,互相都不知道,都还觉得挺委屈。”
这番话,说得唐志伟心里一颤。
他万万没想到,看上去迷迷糊糊的小唐唐,居然能说这样的话,提出这样的建议来。
他睡意全无,马上表示赞同。
现在只等妈妈检查完之后回家,三个人开个家庭会议。
谁知,这一检查,又有情况了。
霜霜早上在门上磕的那一下,尽管磕得不轻,但那个部位并没有什么明显伤害,连被磕的肿包都不明显。
倒是在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位置上,换句话说,也就是霜霜头部没磕没碰的部位,却有一个“低密度影”。这就是说,霜霜大脑中的某个部位长了个东西,这个东西,可能是肿瘤,也可能是囊肿或水肿,或者是其它。她本人,之前对此似乎并没有任何感觉。
开始,医生没有直接告诉霜霜是什么情况,只问她家属来了没有。
霜霜指了指唐唐,说:“那是我的家属,送我来医院的就是他。有什么情况,你跟他说吧。”知道自己摔得没多重,因此她回应医生的话时,还多少带点戏谑的意味。
医生的神情很严肃:“我们要跟你家属商量事,是‘能商量事’的家属。”
霜霜心里略一沉:“那就跟我说吧,我们家能商量事的家属,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呢。”
医生觉得霜霜还是没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干脆把话挑明了:“是这样的,你头部的磕碰伤,基本没有大碍,但这次检查却让我们发现了另外的问题,可以说跟伤没一点关系。这需要你亲属到场,因为我们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霜霜意识到了什么,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我没跟您开玩笑,我爱人确实不在家,而且确实不知啥时候能回来。”
“那这有点过分了。做啥的呀还能忙成这样?做生意的?”医生的口气中带着不屑。
霜霜“嗯”了一声。
旁边的护士跟着问:“我也好奇了,这能是卖啥的呀,老婆有病还回不来?”
霜霜稍顿了一下,低声道:“高铁呗,他是卖高铁的。”
“啥?”医生护士几乎同时喊出来。
“高铁,我爱人是卖高铁的,主要是往国外卖。”霜霜的声音有些羞涩。
“那他人在哪呢?在国外吧?”护士的好奇心被吊起来。
“是,在南美洲呢。坐飞机单程就得24小时,咱中国跟它正好在地球上是大调角。他回不来主要还不是距离的原因,而是没完成任务,没谈完,走不了。”
“马上不是春节了吗?还不抓紧时间早点回来?这没几天了。”护士道。
一旁的唐唐插话了:“我爸爸元旦就没在家过,我估计,他今年春节还是回不来。”
“元旦也是在国外过的?这高铁也卖的太不容易了。”医生发出感慨。
霜霜解释道:“孩子爸爸元旦前赶回来了,却赶上飞机上有传染病人,一下飞机就被隔离了,21天,把陪我们孩子去迪斯尼乐园都给耽误了。”
“好家伙,那可是有生命危险的呀!”护士惊呼。
霜霜淡淡一笑,带着不满,也带着自豪说:“比起来,这还不算什么,枪林弹雨他都赶上过,回家还什么都不跟我说,我都是后来从网上才知道的。”
“真是想不到。”医生和护士都叹息不止。
又聊了会儿,医生把话题引回霜霜的病上:“既然您爱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孩子又小,我就直截了当跟您说说病情吧。这次您来看外伤,碰巧让我们发现了您头部有阴影,简单说就是有个东西,需要进一步检查,根据情况,决定治疗方案。看您爱人忙成那样,估计您也不会马上把他招回来,您也没法招他回来。那么我就只能跟您直接沟通了。直接跟病人沟通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一般是避讳的,但您的情况比较特殊,爱人工作忙,确实也是没办法。好在您是个特别坚强又特别明事理的人,我们也就打破常规,从实际出发了。我可以跟您这么说,脑部的瘤从性质上说,普遍比较乐观,主要就是位置麻烦。不过现在手段都很先进,治疗上也有许多办法。”
霜霜尽力让自己的神情保持自然,实际上心里翻腾得如同滚开的水。
不过,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尽管心里非常不平静,但得知自己得病,心里的那种紧张和恐惧,远远低于唐唐得病时自己担心的感觉,也远不如唐志伟被隔离时自己担心的感觉。
她叫过唐唐,向他交代:“妈妈要留下做一个检查,不会有什么大事。你现在回家,好好在家呆着。妈妈这边一完事,马上就回家。”
刚才谈论霜霜的病情,唐唐听的并不十分明白,但至少知道,妈妈查出来了比撞伤头部要严重的病,现在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他有点紧张和害怕,但这大半年当中,自己经历的一系列的事,让他对压力和担当有了认识和感悟。爸爸不在家,自己要帮着妈妈担事。
于是他说,他要留下来陪着妈妈。
霜霜心里很感动,她拉过唐唐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说:“孩子,在这儿呆着什么也不方便,你还是回家,自己玩玩,买点吃的。妈妈这边有事,一定会叫你的,把手机开着哦。对了,这件事先别跟你爸爸说,他在外面,听了会着急。咱们家现在有你这个男子汉撑着呢,什么也不怕。你说是不是?”
这话倒提醒了唐唐:“对了,我跟爸爸说好,咱们今天要开个家庭会议呢。您要这样了,要不就别开了。我跟爸爸说,别等我们了,他那边早该睡觉了。”
正说着,唐志伟的电话打过来了,是打给唐唐的。
霜霜把食指竖在嘴上,示意唐唐说话注意。
唐唐跟爸爸说了几句,然后答应道:“好的,爸爸,妈妈没事,只是需要在医院再观察一下。我马上回家,等我回家了,咱们开会,好吧?”
医生和护士都被他这小大人的劲逗乐了。
霜霜也勉强笑了一下,摸了一下唐唐的头,让他过马路时当心一点。
唐唐刚走,唐志伟又把电话打给霜霜。
他许是从唐唐的语气中听出点什么了,想再听听霜霜怎么说。
“就是头上磕了个包,里面也看了,什么也……磕的就是外面,一点都不碍事。再观察一下,保险起见。检查完就回家,我让唐唐先回了。”霜霜先入为主,讲了一通。
唐志伟没听出异常来。
就听霜霜还在继续说:“你们那边的进展情况怎么样啊?春节能回来吗?这次怎么这么拖沓呢?”
唐志伟应道:“对方节奏太慢,而且可能还有些背景情况,各种因素凑到一起,就耽搁了。我全力争取年前再谈一次,无论谈的结果如何,我们都往回赶。今年春节,肯定和你们在家过。我敢立军令状。”
霜霜笑了:“你的军令状啊,是世界最不值钱的东西。再怎么着,春节也得回来。你不过春节,人家同事还要过呢,哪家不是一大家子眼巴巴地盼着团聚呢。你也替小兄弟们考虑一下。”
“我何尝不这么想啊,但事情担在我肩上,没办法啊。小唐唐现在懂事多了吧?我跟他说咱们开个家庭会,他可当真了。那等他到家了,咱们来个视频会?”
“我没意见。就是你睡不成了。明天不忙吧?”
“我现在恨不得赶快忙起来,忙完了好赶快回家。下一次的会谈,原本定的是小年那天,结果又被他们一竿子杵到小年以后不知道哪天了。我全力争取能够安排得早一点……”
门开了,一位陌生的护士走进来,问霜霜:“请问,您是唐唐同学的家长吗?”
护士的问话,电话那头话正说了一半的唐志伟也听见了,他急切地问霜霜:“怎么啦?唐唐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