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听到永安的问话时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秋娘赶紧上前扶住她,不料皇后推开了秋娘,“当然是你,陛下亲赐的名字。”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像寻常一样,不过永安还是听出了微微的颤抖。
萧徽音,永安一直为自己的名字而骄傲,可是现在,她恨不得自己没有这个名字,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
“我不是萧徽音。”永安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我的亲姐姐,父皇和母后的第一个孩子,先帝亲封的永宁公主,小字,徽音。”
八岁那年无意听见的对话,从此让永安多了一个梦魇,她一直在寻找梦里的那个女子是谁,其实她早就应该想到了,是真正的萧徽音。现在好了,终于说出来了,永安觉得压在自己心上的一块大石终于不见了,自己又能呼吸了,不论自己是否能一直这样畅快地呼吸下去,永安总是高兴的。
皇后听到永安说的话后,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再也没了往日的端庄优雅,也不是刚才的震惊盛怒,取而代之的是颤抖,和害怕。
永安隐隐感觉到皇后居然在害怕,可是她无暇去考虑这么多,她又追问了一句,“我说的对吗?”说完,她就死死地盯着皇后,像是要找到最后的答案,困扰了她七年的秘密该揭开了。
“永宁小字的确是徽音,”皇后艰难地开口了,闭上了眼睛,回忆起了往事,“她五岁的时候,陛下想着该有个名字了,以前都是叫封号,于是定了徽音,可是没多久,还没宣布呢!”皇后泣不成声,“她,她就病了,风寒……只是个风寒而已,怎么就没了呢?不到两日,就去了,这么快就去了……”皇后陷入了悲伤,无法自拔,秋娘也在抹眼泪,轻声安慰着皇后。
永安看得眼睛泛酸,不是难过,是嫉妒,全身都在嫉妒。
萧徽音,素未谋面的萧徽音,你死了那么多年,母后还是想着你,念着你,以至于她想着让我活成你的样子!甚至连我的名字曾经都属于你!
我到底是谁?永安的心里在无望地呐喊,她很想哭一场,大哭一场,然后睡过去,醒来之后有人告诉她,她只是做了一场梦,噩梦而已。
不过永安没有哭,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皇后,看着皇后哭。
皇后渐渐止了哭声,她认真地说,“你出生之后,我觉得你是上天送来的,老天带走了永宁,又送来了你,是让你代替她陪着我的,所以我去求了陛下,希望陛下能同意也用徽音当你的小字,反正除了我和陛下,也没有旁人知道了,于是陛下就同意了。”她急切地拉着永安的手,“徽音,你相信母后,我一开始是把你当成是你姐姐的替身,可是你慢慢长大了,我知道,你们不是一个人,你是不一样的,我就再也没……”
皇后话还没说完,永安就甩掉了她的手,冷笑着说,“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她?感谢母后?谢谢你们把徽音赐给了我做名字?”
“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已经叫徽音了,谁也没办法改变了。从明日起,你就忘了这些事情,还是依旧做独一无二的萧徽音就好了。”皇后显得很是疲惫,语气很是恳切,“徽音,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以前是母后做错了好不好?你原谅母后好吗?”
“原谅?”永安也觉得身上累的很,想着能马上睡过去,再也不醒来就好了。
“是,原谅母后好吗?”皇后点点头,望着永安,“你若是不喜欢刺绣,不喜欢红衣,那就不要好了,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吧!”
永安在心里发笑,面上却不露分毫,“是吗?那母后能成全我和程渊吗?”
皇后呆立了片刻,没想到永安说起了这件事,她使劲按了按眉心,无奈地说,“徽音,你就非要他不可吗?他有什么好?”
“那姐姐又有什么好?母后非要让我和她一样?她只陪了你五年,而我陪了母后十五年啊!”永安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你别什么事情都往你姐姐身上扯!”皇后骤然提高了音量,“你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程渊,都是为了他!萧徽音,你昏了头了!你现在还记得你的身份吗?嫡出公主居然看上了一个落魄侯府的!”
“别叫我萧徽音!我不是萧徽音!”永安怒吼着,仿佛这样就能摘掉她身上萧徽音这个名字一样,她再也不要做萧徽音了!
永安的话语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捅向皇后的心上,“萧徽音已经死了!她死了十九年了,已经死了十九年了!”永安瞪着皇后,使劲叫着,宣泄着自己心中的嫉妒和怨恨。
“啪!”皇后用尽全身力气给了永安一巴掌,“放肆!”
这一掌力气极大,又猝不及防,秋娘还来不及拦住,永安就被扇到了地上。
永安趴在地上,没有马上起身,左手捂着脸颊,闭了闭眼,舔了一下嘴角,然后咯咯笑了起来,“真的生气了?怎么?母后还是接受不了萧徽音已经死了的事实吗?可惜啊,早就不在了!”
皇后听到这话还要再打,秋娘这次眼疾手快,赶紧拦住了,对着皇后使劲摇了摇头,叫了一声,“娘娘!”
永安慢慢站了起来,左手还是捂着脸颊,隐约能看见血迹,显然皇后是下了狠手,没有留情,秋娘看见永安这样,拿着手帕想帮永安擦掉血迹,永安轻轻避开了,“不用了,秋姑姑。”
永安盯着皇后,“想打就打吧!反正我不是她,你也不会心疼。”
“你!”皇后气极。
永安却接着说了下去,“我就是喜欢程渊,我不光喜欢,我还要找父皇赐婚,当然了,你也可以找父皇,求父皇赐婚裴怀信。”永安说完,不待皇后回应,转身慢慢离开了。
走到半路,又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看着皇后,语气轻柔却坚定地说,“我不是她,我不是你心里的那个萧徽音。”皇后能隐约看见永安眼里闪着晶莹,永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喜欢程渊,不喜欢裴怀信!我是永安,不是萧徽音!娘!你能让我做自己吗?”
皇后翕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永安却像是耗尽了最后一口气,再不等皇后的答案,也没有回头,径自离开了未央宫。
出了未央宫的大门,永安忍了很久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永安没有擦掉,而是任凭眼泪流着,寒风吹过,脸上生疼,永安却像是感觉不到,她只是捂着自己的左脸急匆匆往昭阳殿赶去。
一片雪花慢慢悠悠落到了永安的披风上,然后迅速消失在无边的红色里,再也看不见。第二片雪花也落了下来,第三片,第四片……更多的雪花,无数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上飘了下来。
又开始下雪了。
重重深宫里,巍巍高墙内,一朵红花艰难地开在漫天风雪中。
“殿下!”昭阳殿的众人见永安回来了,都松了一口气,等看见永安红肿的左脸和嘴角的血迹时,又惊呼起来,“这!殿下……”
永安摆摆手,坐了下来,李嬷嬷赶紧叫人打水,拿热鸡蛋,还要宣太医,永安拦住了,“算了吧,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太医。”
“那……那用鸡蛋敷一敷吧!”李嬷嬷见永安没什么异议,连忙吩咐人去拿。
紫苏也迅速打了一盆热水来,拧干了帕子,小心地帮永安擦拭嘴角的血迹,碰到伤口,永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嘶——”
“殿下!”紫苏有些不敢下手了。
永安见状接过帕子自己擦了起来,“没事,小伤!”又自嘲道,“还好下雪了路上没什么人,没人看见我这副样子!”她草草擦拭了一下之后就把帕子扔给了紫苏,又想起了什么,问道,“疾风呢?”
李嬷嬷回答说,“今日不是他当值,回去了,皇后娘娘也没找他。”
“知道了。”永安得知皇后没有来找昭阳殿的麻烦后,放心了不少,她又嘱咐道,“嬷嬷,今日的事情,昭阳殿的人……”
“老奴明白,不会有人说出去的,”李嬷嬷让永安放心,“老奴去看一下饭菜怎么样了,殿下还没吃呢!”说完就出去了。
李嬷嬷出去后,殿内静悄悄的,没人说话,紫苏也不敢问永安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见永安自己说,“想知道原因?”
紫苏赶紧说,“奴婢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永安笑了一下,“我只是终于弄清楚了一件事。”
在此时,白芷拿着两枚鸡蛋进来了,后面跟着提着食盒的宫人,白芷说,“殿下,敷一下会好受些。”
永安接了一枚鸡蛋,敷了两下,然后又还给白芷了,“用不着了,母后看见我这样,才会消气啊!吃饭!”
永安看起来心情很好,坐到桌前,提起筷子就开始吃饭。
白芷和紫苏看见永安这样,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大事才会这样,但又不知说什么,只能默默站在一旁。
“不吃了,叫他们收了吧!”永安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起身朝寝殿走去。
到了寝殿,白芷小心地说,“殿下,奴婢伺候殿下更衣吧!不如早些休息……”
“不用了,你们出去吧!”永安站在床前,看着承影,“今晚上都不用人伺候了,你们去休息吧!”
白芷还想再说,紫苏迅速把她拉走了,顺道关上了门。
“殿下怕是要出事!”白芷小声地说。
紫苏一边扯着白芷走,一边说,“我知道啊!但是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殿下看样子也不想说,何必再凑上去呢!”
白芷还是很担心,“你说殿下会不会半夜再去未央宫啊?”
“这……”紫苏答不上来,想了想,“叫人在昭阳殿到处守着吧!免得殿下做什么事。”
不过屋里的永安显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她只是静静站在床前,若有所思地望着承影。
永安之所以得到这把承影剑,是因为在宣室殿的一番话,她想着要学平阳昭,可是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八岁以前她也是无忧无虑的,也是爱俏的小姑娘,也只是一个普通养在深宫的公主。
永安拔出了承影,横在眼前,看着剑身上映出的自己,喃喃念道,“萧徽音……萧徽音……”
那天永安甩掉跟着自己的宫人,悄悄溜回了未央宫,见四下无人,正觉奇怪,隐约听见佛堂里面有细碎的说话声,一时好奇,趴在窗外悄悄听着。
“娘娘,公主会知道您的心意的。”永安听出了这是秋娘的声音,自然说的“娘娘”就是皇后了。公主?我会知道母后什么心意?永安心想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皇后的声音慢慢传来,听起来很是疲惫和伤心,“我能做的就是多向菩萨祈祷,多诵经,希望她能早日超生,早登极乐。”
永安明白了这是在说自己的亲生姐姐永宁,往日皇后也经常来佛堂为永宁诵经祈福,也时时叫上永安,所以永安也不以为意,想着原来是在说这事啊。
正想进去打个招呼,结果又听见皇后的声音,“徽音她,她……”永安听见自己的名字,脚便迈不出去了,她想听听皇后会说自己什么呢?
“可怜啊!我这个……保不住……”因为皇后情绪有些激动,说话声音永安听得不甚清楚,断断续续的,很是费力。
听着像是秋娘在安慰皇后,“娘娘,别哭了。”
永安使劲想,使劲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母后提起自己哭得这样伤心,难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边永安在窗外胡乱猜想着,里面的皇后慢慢缓过来了,抽泣着说,“还好徽音又回来了,真是菩萨垂怜,不然我这……”
永安的心里像是被劈开了,她有些恍惚,什么叫她又回来了?她离开过吗?永安莫名觉得自己背后像是被爬上了一条毒蛇,背脊发凉,一股无名的绝望在永安的心里缓缓升起。
“大公主这是心疼娘娘,这不是把三公主送来了吗?”秋娘在低声劝慰,永安对这句话很熟悉,以前皇后到佛堂思念永宁的时候,秋娘也常说,皇后自己也常对永安说,永安那时候天真地想着自己要好好陪着皇后,连同姐姐的那份一起陪着皇后。
现在永安听见秋娘这句话却觉得阴冷无比,事情好像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
里面沉寂了很久,才听见皇后说,“只希望徽音能在那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徽音啊,你妹妹跟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你要是能长大……”
后面的话永安已经听不见了,她的脑海里只是不停重复着“徽音啊,你妹妹……”妹妹?是我吗?
徽音啊,徽音啊……永安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还好,没人看见。
永安跑着跑着,“哎呀!”一不留神,摔到了地上,膝盖和手肘都破了,永安放声大哭,她只觉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萧徽音?萧徽音居然是自己的亲姐姐,那我算什么?永安无声地哭喊。
后面永安被找到了,送回了未央宫,永安病了,发烧了,手和腿上也都是伤,皇后大怒,一口气发落了照顾永安的所有人。
等永安醒来,她看见皇后却觉得好陌生,当她知道皇后发落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后,她苦苦求情,把他们又要回来了,包括自己的李嬷嬷。
“嬷嬷,你知道大姐姐叫什么名字吗?”永安悄悄地问李嬷嬷,可惜李嬷嬷并不知道,永安失望极了但又庆幸。
她不敢问自己的母后真相是什么,她也不想接近未央宫,她只想等到十岁的时候搬出去,离得越远越好,离那个真相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