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信倒在小桌上,身边散了一地的酒罐和酒水。
永安、程渊和高煜围坐在小桌边,默默看着裴怀信,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刚进酒肆的时候,永安还在桌上跟高煜大眼瞪小眼,互相示威。裴怀信却是见到酒之后就极力邀请三人共饮,本来大家只是正常小酌两杯,但是裴怀信一杯接一杯,到后来更是直接抱着罐子灌酒。
高煜想劝他少喝点,结果没能拗过他,只好放任他把自己灌醉。
“他今儿怎么了?”高煜先开口了,伸手推了推裴怀信,后者毫无反应。
永安不答,程渊摇了摇头,“许是遇上什么事了。”
高煜过去把裴怀信扶起来,“那走吧,把他带回去。”说着就扶着裴怀信起身了,裴怀信的手搭在高煜肩头,手腕处的一根红绳很是显眼。
高煜看见了,小声嘀咕,“他什么时候喜欢戴这些东西了?还是红色的。”
永安看到那根红绳觉得很是熟悉,不禁多看了两眼,程渊见她盯着裴怀信的手腕看,问她,“你看什么?”
“我觉着他手上红绳长得挺眼熟的。”永安说。
“是吗?”高煜听见了,把裴怀信的袖子拉高了些,仔细看了看,“好像就是根绳子啊!你看!”
永安凑过去,不光看了看,还伸手摸了一下上面的一个结,有些惊讶,“这不是刚才我们看到的‘同心结’吗?阿渊,你看!”
程渊闻言也凑近看了看,“好像是。”
“你们至于大惊小怪吗?”高煜把裴怀信往上搂了搂,“你们都能卿卿我我,他有个姑娘给他编这个什么同心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回去了!”说着就带着裴怀信往回走。
永安的心里却是掠过一丝阴影,姑娘?刚才她和程渊在街上闲逛时,在一个小摊上看见了这个同心结,摊主告诉他们这是民间用来表达男女恩爱情深,永结同心之意。
“徽音!”程渊见她不走,也不说话,忍不住叫了叫她。
“啊?”
“你怎么了?”程渊问,“你看见那个同心结好像……好像很是惊讶?难道你想要?我给你买!”
永安拉着他跟着前面的高煜,“说什么呢!我就是觉得眼熟。”
“是挺眼熟的啊!刚才咱们不是还看见了吗?”程渊觉得永安说话奇怪的很。
永安想了很久,脑子里反复回想,却始终没想起来,“我的意思是说,我之前好像就看见过这个红绳,可是我想不起来我到底在哪里看见的。”
程渊笑了一下,“不是说这是民间的一种信物吗?那自然街上都会有啊,以前见过也没什么吧!”
永安想想也是,她又突然想到了今日议事厅里,说起裴楚楚和亲之事时,裴怀信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起了个不好的念头,她冷不丁地问,“那你知道他喜欢谁吗?”
程渊愕然,“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徽音,你不会……不会是,喜欢他了吧?”
这下子轮到永安惊愕了,“什么?”
“那你干嘛老是问他啊?他喜欢谁,谁喜欢他,很重要吗?”永安明显感到程渊语气里的一丝酸味。
永安努力地解释,“我就是觉得他很奇怪,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可是我理不出来,总之就是很奇怪嘛!”
程渊却不买账,“反正是他的事情,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我……”永安不知道怎么反驳,那确实是裴怀信自己的事情啊。
“你们干嘛呢?”高煜见二人迟迟没有跟上来,忍不住回头问道,“阿渊,你来帮我一把,裴怀信看上去也不重啊!怎么压身上这么沉!”
程渊连忙过去帮了一把,“走吧!徽音,走。”
裴怀信似乎是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动了动,“……”
永安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两人却都摇头,高煜还笑着说,“没准儿喝醉了叫人家姑娘的名字呢!”
裴怀信像是要确认高煜的话,这一次说得很清楚,“楚楚。”
永安脑中划过一道闪电,一声惊雷炸响在耳边,楚楚?裴楚楚?
各种残缺的回忆片段纷至沓来,从裴怀信手上的同心结起始,议事厅的失神,上京城楼上的担忧和哭泣,裴楚楚进宫的淡然,裴家的家法,安国公的默认,兜兜转转一直到裴楚楚手上的手串,手串下隐藏的同心结。
当时永安仔细看过裴楚楚手上的手串,穿的珠子都是平常珠子,不过穿珠子的丝线却被换成了红绳,而且上面编了一个同心结,但是若非像永安一样细看,决计看不出来,只会认为是一串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手串。
家人送的,当初裴楚楚是这样说的,现在看来,她说的家人并不只是所谓的家人。
恩爱情深,永结同心。可惜就算裴楚楚不去乌孙和亲,两人也永远不可能永结同心,这一生注定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永安面色复杂地看着裴怀信,他在淡淡地微笑,想来梦里,二人有一个好结局。
那边程渊和高煜却没反应过来,高煜重复着,“楚楚?楚楚——他叫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程渊则说,“你别管人家名字好不好听,扶好了!”
高煜却像是抓住了裴怀信的把柄,“他往日可从来都是沉稳淡然,今天这么失态,还叫人家姑娘的名字,你说他是不是喜欢别人,别人不喜欢他啊?”
“你怎么这么好奇?”程渊有些啼笑皆非,“看你对自己的婚事也不上心啊!老想着别人。”
“你管我!”高煜看到永安有些反常,“喂!你干嘛呢?他叫个‘楚楚’,又不是叫你,你看上去反应还挺大的!”
永安只是不理他,带头往回走,程渊却说,“高煜,你说什么呢!”
高煜咧嘴笑了一下,“口误!不过她干嘛对裴怀信叫楚楚这件事这么反常呢?”
程渊摇摇头,“不知道。楚楚?”他突然叫住了高煜,“诶,阿煜,阿煜!”
“干嘛?”
“你觉不觉得楚楚这个名字很熟悉?”
“熟悉吗?”高煜又咀嚼了一下,“楚楚,楚楚——你是说?”
程渊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高煜自己说了出来,“和嘉公主?所以她……”看着永安背影示意,“不会吧?裴怀信他,”高煜想起了什么,“听说他当初在裴家拼死反对和亲这件事,我的天!”高煜不敢置信地看着肩膀上裴怀信。
“我就是随便说说,万一重名呢!走吧走吧!”程渊主动终止了这个话题,不由分说地扶着裴怀信往回走。
高煜也被拖着跟着走了,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我这怕不是今晚多喝了两杯,这不是真的吧?”
半个月后,上京传来旨意,和嘉公主即日启程前往乌孙,途经定远城。随着这道圣旨一起来的,是另外一道旨意,昭宣帝同意了士兵混入送亲队伍,一同前往乌孙,借道进入匈奴地界。
收到命令后,苏建章便下令程渊和高煜整顿和训练自己的人马,一个月后,送亲队伍便会到定远城。而裴怀信则是另外领一只队伍,留守定远城,牵制乌兰郭勒的匈奴人,为突袭打掩护。
“属下请求领兵突袭!”裴怀信突然跪下,众人皆是吃了一惊,毕竟这是之前的安排部署,不知为何他自请领兵。
永安却是清清楚楚,他想送裴楚楚出嫁,一直护着她,直到再也不能为止。永安又看了一眼程渊,程渊的眼里也是了然。
“为何?”苏建章很是不解。
裴怀信却说不出来,只能说,“属下想尽力而已。”
“这……”
“我觉得裴将军还是留在定远城比较好,”永安出声了,“我知道裴将军是不舍自己的妹妹远嫁,兄妹情深令人感动,”永安加重了“兄妹”两字的声音,“不过感情太深也是不好,只怕将军到时因为担心妹妹,而贻误战机,我看将军更适合留在这里。”
众人恍然大悟,“说的是啊!”
“兄妹之情真是深厚啊!”
“殿下说得也是,裴将军还是牵制匈奴更好。”
苏建章也连连点头,“怀信啊,我们都能理解你对和嘉公主的爱护之情,不过你们兄妹见面怕是会影响判断,你还是跟我一起驻守定远城为好啊!”
裴怀信深深看了永安一眼,永安也毫不避让,直视着他,见他一直跪在地上,迟迟不作声,于是又说,“裴将军,令妹若是知道你如此关心她,她怕是除了高兴之外,也会觉得惶恐吧!想来她也不希望将军为了她这个妹妹,而将自己,将大梁士兵陷入危险吧!”
裴怀信眼神闪烁了几下,然后重重低下了头,艰难说道,“属下关心则乱,一时失了分寸,还请将军见谅!”
“无妨,关心家人也是在所难免的嘛!哈哈!快起来吧!”苏建章并未多想。
其他人也以为裴怀信只是担心自己的妹妹,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又开始讨论更详细的计划。
等议事结束,众人离开时,裴怀信突然叫住了永安,想跟她聊聊,永安同意了。程渊本想跟过来,永安拒绝了。
永安本来以为裴怀信只是随便找个地方跟她聊聊,结果他却是带着永安去了马厩,“你要出城?”永安问道。
裴怀信不答,只是绝尘而去,永安只得跟上。
出了定远城不远,裴怀信便停了下来,走到一处山丘上,坐了下来,面对的正好是上京的方向。
永安默默走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淡然地问道,“你在想她?”
裴怀信依旧看着远方,没有马上说话,永安也不催,也看着远方
“怎么发现的?”裴怀信轻轻问道。
“哦?”永安看向他,对方却没有看她,“很早以前就怀疑了,她进宫的时候说起你受了家法,那个时候我觉得很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从来没有往这件事上去想。接着是你手上的同心结,我觉得很熟悉。”
裴怀信露出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抚摸着,“很多男女手上都有的。”
“不错,所以只是让我怀疑而已。我之前见过她手上的同心结,不过和你这个不一样,她穿了珠子成了手串,但是我当时好奇,便仔细看了看,那时还觉得奇怪,怎么这个手串不一样呢?旁的都是用丝线,偏她的是红绳。现在知道了,只是想掩盖一些无法见光的事情罢了。”永安看着裴怀信,裴怀信看见了她眼中的些许怜悯,“不过很快你就自己告诉了我答案,那日喝醉之后,你自己的呓语,你叫了‘楚楚’,自然就确定了。”
“原来是这样。”裴怀信双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永安只是看着他,但她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安静。
他一定在想着他的爱人。永安心中涌起一阵同情,如果,如果他们不是兄妹就好了。
裴怀信看着手腕上同心结,“这是我这辈子唯一做的一件错事,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可是我从不后悔。”
永安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说,“你,你疯了。就算她不去和亲,你们,你们也不会……”
“我们也不会在一起的,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的,我明白,她也明白。”裴怀信的话里有无尽的难过,“可是我除不掉我心里的那个刺,我想这就是我们的命吧,这辈子,我们大约就是这样了。命里的劫数,逃不掉了。”
永安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深呼吸一口,“现下她要去乌孙了,对你们,或许是好事。有大梁在,她在乌孙会过得好的,没有人敢对她怎么样的。”
裴怀信抬起头来看着永安,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是,她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所谓劫数,不过是知其不可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