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北境骠骑大将军和西北程渊分别率军回京,苏建章继续留守定远城。大军回京当日,昭宣帝率百官出城三十里亲迎,以慰军心。永安没有跟着前去,只是在上京城楼上看着大军归来,苏筠同在。
“你在想什么呢?”苏筠问。
永安望着远方渐行渐近的大军,“当初是在这里送他们出征,现在看着他们凯旋,可是有多少人已经回不来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1】!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苏筠的声音很平淡,从小生长在边地的她,想来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
“你这么冷静,倒是觉着你应该上战场,苏木兰!”永安说。
“你还别不信!等今年结束,没准儿我就回西北了,这风头也不能让你一人出啊!”苏筠扬了扬下巴,“这街头巷尾都在传你萧徽音的大名,哪儿还有我苏筠的名字啊!”
永安“呵”了一声,“以前也没你的大名,就是苏木兰而已!”
“就你能!行了吧?”苏筠翻着白眼,又说起了别的话题,“诶!皇后娘娘有同意你跟程渊的事情了吗?”
永安一直看着前方,目光所及之处已经能隐约看见程渊的身影了,“不知道,在宫里这半个月,我没主动去找过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来看了我两次,但是都没说这件事。不过她现在似乎已经对我没什么要求了,再说了,裴怀信就那么好吗?不还是上战场吗?”
苏筠点点头,“好像也是,而且程渊这次作为突袭主将,也算是大功一件,我看只要陛下拍板了,皇后娘娘也不能说什么。”
“我也不想让母后伤心,可是,裴怀信不是良配。”永安想起了他跟裴楚楚的事情,虽说二人现在已绝无可能,可是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依然爱上了自己的堂妹,永安觉得这份感情不是短时间内能消逝的,就算没有程渊,她也不想去赌上自己的未来。
苏筠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略带深意,“不是良配?就算你不喜欢他,似乎这个词用得也过于严重了吧?”
永安微微一笑,“我只是说,要得到他的爱,或许很难。若是没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2】’的勇气和毅力,这个裴夫人,或许很难当。”
“出去一趟,你对他们倒是很了解了!”苏筠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罗文珏明年就出嫁了,也不知道那个刘公子对她好不好。”
说起罗文珏,永安想起了皇后有一日来昭阳殿跟她提起了这件事,说是罗家已经和蜀中的高门刘家交换了庚帖,婚期就定在明年二月,过了年,罗文珏就可以启程了。永安当时知道自己表姐要远嫁蜀中的时候,愣了好久,她没想到罗家把唯一的一个女儿远嫁了,虽说刘家在当地很有势力名望,可是等罗文珏出嫁了,再想见面怕是难了。还是李嬷嬷悄悄告诉永安,一直都有把上京信得过的大臣家的女儿嫁往西南蜀中或大理高门的惯例,为的也不过是一个安定。
那时候永安才明白过来,这桩婚事,不论罗文珏愿意与否,她都是非嫁不可,除了按照李嬷嬷说的惯例,罗文珏她姓罗,是皇后的娘家人,最近西南稍微有点不安稳,把她嫁过去是最好的选择。另外一点,近几年罗家发展太迅速,太子也越来越能干,而自己这次又大出风头,自己和大哥虽不姓罗,却跟罗家有分不开的关系。父皇虽一直以来都在保证正统的地位,可是他除了是父亲,也是一个帝王,平衡各方势力也是必然的。
把罗文珏嫁往蜀中,虽表面上看起来罗家跟刘家联姻,势力又大有增长,但实际上比让罗文珏随便在京中找一个高门嫁了更好,至少势力分散了不少,又能借此拉拢蜀中势力。
不过当永安想通这一点时,她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激动生气,没有在宫里发表自己对自己表姐婚事的不满,也没有表示因为昭宣帝出手压制东宫和罗家的势力而生气。因为这件事,她明白过来皇后曾经告诉过她的一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不论她再得宠,再地位超然,她的这一切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个人给的,他既然能给,自然也能收回去。
听见苏筠发问,永安默默摇了摇头,“不管好不好,事情已经定了,无力更改。”
“你最近好像很丧气的样子?”苏筠有些奇怪,“莫不是你表姐要嫁人了,自己的婚事却还没有着落,伤心了呀?”
永安瞥了苏筠一眼,又看向前方,她已经能清楚看见程渊了,轻轻朝对方挥手示意,程渊也看见了永安,也挥了一下手。永安看着城楼下的人群,拍了一下苏筠,一把搂住对方,“我不伤心,看样子我也是有着落的了。倒是你,你关心完这个,关心那个,你自己呢?你还比我大呢!你跟你那柳才子的事情怎么样啊?”
听永安说起自己和柳亦青的事情,苏筠长叹道,“我还没跟他们讲呢!我娘是挺着急的,她也挺有意读书人的,每天不是去这家人的茶会,就是跟其他夫人一道去拜佛,可是我爹不同意啊!他说找读书人干什么,小白脸连剑都拿不稳,不行!最近他俩不是写信在吵吗?”
永安无声地大笑,“苏将军是怕若是读书人,婚后你们俩吵架动起手来,怕你一拳就把人家打伤了!”
“你还笑!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苏筠说。
“我就笑!”永安拉着苏筠往下走,“他们进城了,走!回去了!”
永安坐在书房里,随意地翻看着一本书,这会儿,程渊应该和其他将领们都在宣室殿,虽然说是正常的回京步骤,但永安有些心不在焉。
李嬷嬷手里捧着一碗酒酿桂花圆子进来了,放在了永安面前,“殿下有心事?”
“没有。”永安矢口否认了。
李嬷嬷轻轻一笑,“书都拿反了,还说没有!”永安赶紧把书正过来,装做什么事都没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嬷嬷又说,“殿下吃点吧!到时候晚宴吃不好。”
永安看了看碗里,不禁笑了,“嬷嬷这几日老是端这个来,怕是一年的都吃完了。”
“也就是现在了,再多的没有了。”李嬷嬷望着永安,问道,“殿下想什么呢?”
永安手里拿着勺子,有些纠结,“宣室殿,不知道说什么……”永安记得在定远城时,程渊曾许诺她,这次回京,他便求昭宣帝赐婚。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程渊有没有说,父皇是否同意。
李嬷嬷一听瞬间就明白了,“皇后娘娘无甚意见,只看陛下如何想了,依老奴看来,侯爷年少有为,堪为良配。”
李嬷嬷的话说的很是隐晦,永安想了想,心下明了,“希望一切……”
“殿下!殿下!”白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起来甚是慌张焦急。
永安看了李嬷嬷一眼,叫道,“进来吧!别着急,慢慢说。”
白芷急急进了门,匆匆行了个礼,然后说,“回殿下,奴婢有听人传来宣室殿的消息,赶来告诉殿下。”永安觉得自己的呼吸瞬时乱了几分,白芷还在继续说,“陛下同意赐婚给您和东陵侯了!”
“啪嚓!”永安手里的勺子掉落在地上,碎成了几块,永安却顾不得这个,追问道,“你说得清楚些!从哪儿听来的?”
白芷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殿下别急!是宣室殿的宫人传来的,说是侯爷因为这次有功,陛下有赏,但侯爷不求其他,只恳请陛下赐婚,陛下同意了!”
“真的?”永安脸上仍旧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
白芷大声说,“殿下,是真的!陛下在宣室殿当着大臣们都同意了,自然是真的,绝对不会反悔的!”
永安闭着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犹自说道,“这一定不是梦,一定不是!”又对李嬷嬷说,“嬷嬷,这真的不是梦吧?”
“不是梦!这都是真的!”李嬷嬷也是喜笑颜开。
永安脸上有藏不住的笑意,“真的等到了,居然真的等来了!对了,今晚不是有宫宴吗?那我先去挑衣服了!”
白芷看见永安这副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跟李嬷嬷对视一眼,然后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瓷片,李嬷嬷也帮着整理书桌。
永安一个人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回了寝殿,然后迅速关上门,靠在门上笑了起来。程渊,你果然说到做到。
永安稍微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坐到铜镜前,拉开最下层的柜子,取出了一个寻常的盒子,永安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仿佛里面藏着稀世珍宝。打开盒子之后,里面却只是满满的一盒红豆,是去年年尾,程渊托苏筠给她的。
红豆,相思子,是程渊对永安所有的爱。
永安轻轻拈起一粒红豆,注视着,喃喃道,“定不负君相思意。”
永安看了好一会儿的红豆,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收好了盒子,准备换装打扮。放入柜子里的时候,永安注意到柜子里面有一张孤零零的纸条,她不记得那是什么了,就拿了出来。
永安在心里默默读着上面的字,梦中得宝醒来无,自谓南山只是锄。她想起来了,是签文,在广福寺求的那个签文。
怎么又是这个?永安看见这个签文,就想到了永宁,当时她终于从皇后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她就想起了这个签文,那个时候她才明白自己以前的十五年都是别人的替身,从前不过是自己活在梦中罢了。
永安现在看着手上的签文,心中唏嘘不已,往事如浮云,都已或真或假地消散了,她并不想再跟皇后的关系更僵了,也没有必要一直执着于过去。忘记,或许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一种选择。
想通了此节,永安轻松一笑,打开了那个盒子,把签文放在了红豆上,“既然梦醒了,一切就都变好了。”
景泰堂内,众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派君臣同乐的气氛。
昭宣帝突然轻咳一声,开口说,“我大梁此次打了胜仗,边境居民也能免于匈奴的骚扰挑衅了。而这次深入突袭的主将,程渊,临危不乱……”永安听到这里,不禁望了一眼程渊,她心里明白,美梦真的要成真了。
永安略略收回了目光,又正好对上永乐,永乐轻轻动了一下嘴角,示意“恭喜”,永安不禁报以微笑,又端坐好听昭宣帝讲话。
“……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东陵侯府中既无长辈,那便由朕为你做主如何?”昭宣帝说。
程渊至殿中站好,抱拳道,“但凭陛下做主!”
“好!”昭宣帝抚掌大笑,“宫中永安与你年纪相仿,你二人又一同御敌,朕看算得上是良缘夙缔,佳偶天成,那便将这姻缘赐予你二人。”
“多谢陛下!”程渊跪下谢恩。
永安也走到程渊身边跪下,“多谢父皇!”
昭宣帝又说,“望你二人婚后和谐,互相扶持,永不相离!”
“谨遵陛下教诲!”
“谨遵父皇教诲!”
永安抬起头来看着昭宣帝,昭宣帝对着她满脸笑意,又看向身旁的皇后,皇后也微微颔首,面露微笑,永安会心一笑,从前的种种消弭于无形。
两人回到座位上,便有无数人来上前敬酒道贺,永安一一受过道谢,不久实在不胜酒力,只能叫永乐代为交际,自己溜出了景泰堂,吹吹风,散散酒气。
永安没待多久,肩上便多了一只手,耳边传来程渊的声音,“都入冬了,别在外面吹太久的风。”
“你自己不是也来了吗?”永安并未回头。
“这不是见你一个人出来了,我才出来的吗?”程渊说,“第一次也是因为宴会,我们俩才见面的,要不要再去湖边走走?”
“好啊!”
两人慢慢往湖边走,到了湖边,程渊拉住了永安不再走,永安看着他,不明所以,程渊却说,“闭上眼睛。”
“为什么?”永安道,“我不!”话虽如此,却还是老实地闭上了双眼。
永安目不能视,耳朵却能听,她听见程渊似乎是在弄衣服,然后声音消失了片刻,又听见程渊的声音,“可以睁开了。”永安慢慢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支白玉簪。
程渊手里拿着簪子,“安安,我在定远城看见的,送你,你喜欢吗?”
永安接过簪子,仔细就着月光看了起来,上头刻着一朵百合和一朵栀子花,她想不出哪个工匠会把两种不同的花刻在一枚簪子上,不禁暗笑,“你在定远城买的?”
“算是吧!大军准备回上京在城中休息整顿时,看到一个手艺特别好的匠人,叫他专门做的。你,你喜欢吗?”说话时,永安隐隐闻见了程渊身上传来的淡淡栀子花香。
永安轻轻点头,“当然了,我收下啦!”又仔细摸了摸白玉簪,爱不释手,突然摸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地方,细细一看,是“安安”两字,不禁莞尔,把簪子举到程渊面前,“你帮我戴上!”
程渊接过簪子,小心地帮永安插进青丝中,然后静静注视了一会儿簪子。愿我能护你此生平安。
备注:
【1】出自《木兰诗》,意思是将军和壮士们在战场上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战斗,多年后最终有的凯旋,有的战死沙场。
【2】出自《诗经·柏舟》,意思是我的心不是一块石头,不能任人随意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