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关上门后直接背靠在了门上,急促地呼吸着,她适才一下子没忍住就对高煜说了那些话,现在她自己也有些混乱了。她闭上了眼睛,顺着门一点一点滑了下去,坐到了地上,把头埋在了双膝之间。
嘈杂的声音在永安的耳边回荡,程渊的面庞浮现在眼前。
“在下东陵侯府程渊。”
“若是你愿意,叫我程渊可好?”
“别怕!”
“徽音,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永安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是那些话语还是一点一点地钻进了她的耳朵,清晰又坚定。
“程渊,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你啊!我不喜欢高煜,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永安低声嘶吼着,仿佛这样就能永远留住程渊,“你为什么不在?为什么?!程渊,我恨你!”
永安吼完“我恨你”后就突然停下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使劲抹了一把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走到柜子前,抽出其中一格抽屉,拿出了骨埙。拿起骨埙时,永安看见了下方的一幅画,她呆立了片刻,慢慢拿起了那幅画。
这幅画的底色是淡青色,一侧有几朵洁白的栀子花,但是上面又有大片的暗红色,毫无章法,甚至有些暗红色盖过了栀子花,让人不由地联想到血迹。仔细一看,其中一角还写着“徽音”两个字。
永安看着这幅画,眼圈一红,但是尽力忍住了,克制着自己。她轻轻抚过这幅画,喃喃自语,“流了那么多血,你当时肯定很冷……”
程渊的灵柩回京时,因为昭宣帝的吩咐,永安在沉睡中,等她醒过来后,只能看见程渊的坟墓了。高煜和苏筠得到消息赶去墓地时,正看见永安跪在程渊的墓碑前,那时候高煜有交给她一个东西,是手帕,永安亲手绣给程渊的手帕,上面已经被鲜血浸透了。永安接过来后只是问高煜在哪里拿的,高煜说是程渊的身上,在清理遗体时发现的,贴身藏着。
永安听完沉默了很久,她说,“送给你了,就一直陪着你吧!”可是棺椁已经入土了,也不能再挖土开棺,永安就干脆在程渊的墓碑旁边挖了一个小坑,然后把手帕叠好放了进去,重新埋上泥土。
而从这以后,永安再也没有碰过针线。她回昭阳殿后,在纸上画了一张和手帕同样图案的画,还淋上了暗红色的颜色。
永安发誓,此生定要破匈奴!她用这幅画来鞭策自己,每次看见这幅画,永安就会想起程渊的死,她对匈奴的怒火就会多上一分。
永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仔细把画收好。走到剑台前,剑台上却不是只有承影一把剑,还有另外一把剑。永安没作犹豫,直接拿了另外的剑背好,腰间别着骨埙,出门了。
今夜的星空依旧很美,北境的天总是很美的。永安直接坐在了城墙上,吹起了埙。呜咽又虚幻的声音从骨埙中传来,和着夜枭的凄厉叫声更显诡异,夜风吹过让人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永安却毫不在意,她只是不停地吹着。
一曲毕,永安停下了吹奏。她轻轻摸着手里的骨埙,摸着不知道是从人还是动物的骨头做成的埙,摸着上面独特的纹理。永安心想,人死后就变成了一堆白骨,摸上去也是这种感觉吗?
永安轻轻叹了一口气,把骨埙放回腰间,取下背后的剑,横放在面前。永安小心又爱惜地抚摸着这把剑,从头到尾,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摸过,对于永安来说,面前的剑如珍如宝。
这是程渊的剑。
程渊死后,永安想把他留下的盔甲和佩剑都拿走。但在东陵侯府时,却跟程深起了不小的冲突。
永安在高煜的陪同下去了东陵侯府,想要拿走程渊的盔甲和佩剑,但是程深却不让永安进程渊的房间。当时程深已经十二岁了,是个半大的少年了。他穿着一身素服拦在卧房门口,情绪很是激动,“我不会让你进去的!我也不会让你拿走我哥的东西!”
永安那时候精神有些恍惚,高煜就在一旁打圆场,“阿深,你冷静一点,别激动!殿下只是想把阿渊在战场上的东西拿走,你哥他……”
“做梦!”程深打断了高煜的话,指着永安大声说,“我哥就是为了你才会送命!你还来我们家,还要把我哥的东西带走!你死……唔唔唔唔唔!”高煜捂住了程深的嘴,“你说什么呢?!”又冲东陵侯府的管家说,“你快把人都带走!快点!”
“是是是!快走,快走!”管家听到程深的话也被吓了一跳,赶紧慌张地把其他下人都带出了院子。
而永安听见程深的话,身子一软,还好旁边有柱子,没彻底倒在地上。高煜见永安这样,连忙过来扶着永安,低声安慰,“别放心上。”
他一离开,程深又开始说,“如果不是你,我哥怎么可能又去北境!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就是你!因为你,我哥才……唔唔唔!”高煜见程深又开始说起来了,连忙又去捂嘴。但他一松手,永安又坐到了地上,高煜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一时间混乱无比。
程深死死瞪着永安,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高煜慢慢松开了自己手掌,他跌坐到了地上,哭叫道,“你是公主又怎么样?你把我哥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呀!”
永安坐在程深对面,看着他的哭叫,同样泪流满面。她使劲地摇头,艰难地不住说,“对不起,呜呜,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永安开始恨自己,如果她没有在生辰宴上跑出去,如果她不去广福寺,如果她老老实实听皇后的话嫁给裴怀信,是不是程渊就不会死了?程深说得对,自己是杀人凶手,是罪魁祸首,是自己把程渊送上了绝路。
高煜看着地上的两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自己也不好过,亲眼看见了自己兄弟的死状,又亲自把兄弟的遗体送了回来,再跟着工匠亲手把棺椁放入了墓地。他的心里也很痛,也很想哭。
“对不起……”永安哭着说,她想要擦去程深脸上的泪水。
程深看见永安伸手过来,眼中突然迸出了怒火,他一下子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掐住永安的脖子,“你不是喜欢我哥吗?那你陪他一起去吧!”程深的双眼里能看见血丝,他在大悲大怒之下根本没有控制自己的力度,毫不留情。
程深的突然出手,高煜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永安被程深按在地上,掐住了脖子,大张着嘴,面色涨红,显然是呼吸困难。她想要掰开程深的手,无奈程深已经失去了理智,用尽了全力,嘴里不停地咆哮,“你去陪我哥吧!去陪他吧!你死了我给你赔命!去死吧!去死吧!去陪我哥!”
高煜赶紧钳住程深的双臂,想要拉开他,“程深!松手!松手啊!”可是程深根本听不见高煜在说什么,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掐死永安,让她偿命!他完全失去了神智,下手愈发用力。
永安已经渐渐没有了挣扎,高煜心下惊恐万分,但一时之间又拖不开程深,只好用手臂勾住程深的脖子,想要让他呼吸困难,全身脱力,“你快松手啊!”
程深果然手上的力度轻了许多,永安“咳咳”咳了两声,高煜见有用,连忙再加了一分力度。程深顿时呼吸不得,他撤手去掰高煜的手臂,高煜见他已经松手,也赶忙松手,并把他拖到了稍远一些的位置。
“没事吧?”高煜检查了一下程深的脖子,见没什么问题,然后赶紧回到永安身边查看。
永安死里逃生,正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用手捂着自己脖子。
高煜把永安搂进自己怀里,然后拿开了永安的手,检查她的脖子。永安的脖子上面有十道很深的青紫色印记,其中前面的两道痕迹颜色更深,看来程深一出手就没留后路,他是真的想要掐死永安!
永安还在咳嗽着,但已比刚才好了很多,神智也恢复了一些,她看见高煜,叫道,“高煜,咳咳……”
“我在。”高煜说。
“深……咳咳,深儿呢?咳咳咳……”永安问道。
“你别怕!他在那边,没事了!”高煜安抚道。
永安轻轻摇着头,想要起来,高煜见状扶着她站了起来。永安往程深那边走了两步,高煜很是紧张,想要拦住她,永安只是轻轻推开了他,然后坐到了程深的对面,“对不起,我……”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只是无力地痛哭着。
程深也在对面哭得很大声,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我要我哥,你还给我,还给我!”虽然他自己也清楚,就算没有永安,程渊也会毫不犹豫地再去北境,因为那是他的信仰。可是他抱着一点侥幸,若是自己大哥没有遇见永安,没有爱上永安,也许就不会主动请缨,也许在战场上就不会那么拼命了,也许现在他还可以在自己大哥面前发脾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个东陵侯府只剩他一人了。
他有些后悔了,前几年因为他太小,程渊把他留在了上京,自己奔赴北境。而因为程渊几年的不在,他有些恨自己的大哥。程渊回京后,程深跟他老是闹别扭,但程渊总是很耐心地包容他。
他还记得当他知道程渊再一次上战场时,他一气之下把程渊找人亲自给他锻造的佩剑扔在了地上,“你又要走?!你说过你再也不会离开我的!还有几个月你就要大婚了,怎么?驸马的地位都不够了?东陵侯的地位也不满足了?”
“深儿,保家卫国……”程渊想要安抚他。
“别跟我说你那套大道理!”他却推开了程渊,转身离去,他对自己大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是走了就别回来!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程渊真的没有再活着回来,他后悔了,彻底后悔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程深跟永安抱在了一起,放声大哭,高煜在一旁,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始,只能干站着。
夜幕降临,二人已哭得筋疲力尽,只是呆滞地靠在一起。程深先说话了,一出声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嘶哑了,“你去拿我哥的东西吧,他那么爱你,我想他会同意的,去吧。”
永安动了动喉咙,却没有马上发出任何声音,她缓了缓,然后哑声道,“谢谢。”艰难地站了起来,高煜连忙扶住了她。她见程深也在慢慢站起来,想拉他一把,却被对方避开拒绝了。
“拿了就走吧,程家不欢迎你。”程深偏过头,看着另一边。
永安没说什么,进了程渊的卧房拿上了他的盔甲和佩剑。离开时,她对程深说,“盔甲我会还你的,至于剑,”永安把脸贴在了程渊的剑上,似乎还能感受到程渊的温度,她认真地承诺,“我会为程渊报仇的,用他的剑。”
程深只是看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永安说完后,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准备离开,刚走到东陵侯府大门时,突然被叫住了。
永安回头一看,是程深。程深对她说,“我也会给大哥报仇的!”然后便跑了回去。
后面永安把盔甲和佩剑带回了昭阳殿,命令内务府赶制一套和程渊的盔甲一样的,但是符合她的身材尺寸大小的盔甲出来。等她自己的盔甲做好后,永安就把程渊的还了回去。至于她身上的这件盔甲,一直到今日,还在战场上陪伴着她,帮她挡下了无数次的伤害。
永安把剑拔了出来,在城墙上舞起了剑。
深夜里,城墙上,剑光阵阵,偶尔划过的剑身映出了永安坚毅的面庞。
“程渊,你能看见吗?我一定会帮你报仇,出尘一定会割断伊勒德的脖子!”永安喝道。
程渊的佩剑并没有名字,到永安手中后,她想为它起个名字。永安想起了当年她送走萧明盛后回到定远城,程渊在城墙上等她,白衣飘飘,长剑在手,恍若谪仙,淡然出尘。这是她第一次见程渊穿白衣,也是此生唯一一次,却再也忘不掉。
出尘,这是永安给佩剑起的名。
“程渊,我想你了,好想你。”永安舞着就慢慢停了下来,她无助地望着夜空,“我喜欢你,我该怎么办?我……”永安眼前飘过高煜的身影,她使劲用剑虚空挥了一下,想要斩去眼前的幻影,“我不喜欢你,不喜欢!程渊!”她对着夜空大喊,“你在哪儿?我想你!回来呀!程渊——!”
这声“程渊”似乎耗尽了永安全身的力气,她虚脱地跪到了地上,却还在无声地叫着“程渊”。
永安躺在城墙上,突然听到了远处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她仔细听着,传来了一快三慢的声音,“咚——咚!咚!咚!”
已经是四更天了,永安起身整理好随身的物品,然后准备回都护府。下城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突然闯入了永安视线内,那人身着夜行衣,行动也很是谨慎,夜色中难以发现。
永安心知有异,而更奇怪的是,那人出来的方向,居然是都护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