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虽有先帝口谕,但固辞帝位,百官多次劝进之后,他才在灵前登基。
远在各地的宇文氏都返回长安奔丧,在京中的各级官员和内外命妇已在未央宫中哭灵。
短短几年,宇文氏的中流砥柱就去了一父二子。伽罗已进宫哭灵两次,一次为长姊独孤氏,一次为宇文毓。若是当时宇文觉也是在王位上崩逝,那她还得哭一次。
她把浸过香料的手帕在眼角轻轻抹了抹,眼泪就如泉水般涌了出来,接着便是跟随着命妇们此起彼伏的哀哭。
春衫浅薄,襦裙下的膝盖里还藏着护膝,可纵然如此,跪在青石板上连跪三天,谁的膝盖都受不了。
这东西也不是只有伽罗一人准备,其他夫人们,尤其是年长的夫人们都有缝制护膝以防万一。
吕氏跪在伽罗左侧,尉迟琼瑶跪在伽罗右侧,三人的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了。
其他人心里大概还在嘀咕:第一任天王在位不到一年,第二任主上在位也就两年,不知道第三位宇文邕在位会有几年。
伽罗希望宇文邕能做到寿终正寝,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李安毒杀宇文毓的时候,宇文邕也在席上,不知可曾遭受池鱼之殃。但宇文邕到现在还未招过太医,想来是无事吧?
毕竟,宇文毓已经很长时间被下慢性毒药,所以他的死或许并不是这一次的毒杀,而该追溯到更久以前。
好不容易熬过三天哭灵,伽罗等人回去之后修养了半个月,才觉得这双腿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宇文邕继皇帝位之后,按照惯例,大赦天下。但并没有立即进行封赏,可能还没有立即从“臣子”的身份转换成“帝王”。
临危受命,在此之前谁都没想到宇文毓会把皇位传给他,毕竟宇文毓有儿子,就连宇文邕自己到现在都没法接受。
夜深人静时,他总是在想,长兄之所以要把皇位传给自己,既是对自己的信任,也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子女吧!
两位兄长都死于宇文护之手,不知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那么,他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宇文护呢?
三兄果敢刚毅,在位连一年都不到就被害死了;长兄宽仁大度,却因为太过聪明睿智被宇文护猜忌。
难道,自己要装作一个柔弱无知、愚蠢懦弱的帝王,才能逃过一劫吗?
此时此刻,静坐深宫之中,他竟开始思念伽罗。
小时候每当遇到不懂不忿的事,他都会去找伽**天,伽罗总能帮他解决心理的困惑。
他站起身准备前往后宫,如今他是皇帝了,他的生母叱奴夫人自然就成了太后。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见到伽罗。
叱奴夫人这些年一直隐寂在后宫之中,几乎和寻常的宫人没有什么两样,哪怕现在贵为太后,也依旧没有改变往日朴素低调的风格。
“陛下来了,”叱奴夫人虽然是太后,但在这大周的国土上,最尊贵的人就是帝王,先有国才有家,太后也需尊重皇帝。
“母亲,”宇文邕微微颔首施礼,已不必向从前那样行跪拜礼,“儿有一事想请母亲帮忙。”
“你说,”叱奴太后并未细问就先答应下来,儿子突然成了皇帝,换做旁人可能会很高兴,可是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吓晕过去。
强权之下,郎主的儿子已经死了两个,现在要轮到自己的儿子了吗?
如果在“权力”和“儿子”之间选择,她宁愿祢罗突一生顺遂平安,远离权力,远离危险!
宇文邕垂眸说道:“我想见伽罗。”
叱奴太后眉心一跳,第一反应竟是:儿子当了皇帝,掌握了权力,就想满足以前做不到的心意了?!但她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若祢罗突是这样的人,岂不是会辜负很多人?
她叹了口气,答应道:“好,明日我就会招大兴郡公夫人入宫说话。”
宇文邕松了口气:“多谢母亲。”
叱奴太后慈爱的笑了:“你我母子,何须言谢?陛下以后但凡有事要做,吾一定会尽力协助。”
宇文邕深深一拜,再次道谢。
叱奴太后眼眶**,他们这对母子,看起来是大周最尊贵的母子,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明天在哪里。
除非……宇文护死。
第二日,便有后宫的内侍去普六茹府上传话,说太后思念独孤七娘子,要接进宫去叙旧。
伽罗并未怀疑,以前和叱奴夫人也算有过几面之缘,只觉得她和自己的母亲崔氏有些相像,心里还是有几分亲近的。
她穿上郡公夫人的衣裳,戴好花钗,跟着内侍坐上牛车前往未央宫。
下车的时候,难得遇见个故人,正是那个引路太监宋虎。
宋虎看到她也是微微一笑,走到无人处才道:“许久不见郡公夫人,夫人一切都好?”
“我很好,难为你惦记着。”又是那条夹道,上回和宋虎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长姊独孤大娘还活着。
一路无言到了太后寝宫门口,以前侍奉叱奴氏的婢女就迎上前来,把伽罗领了进去。
太后的寝宫竟比以前独孤王后的寝宫还要朴素,丝毫见不到任何富丽堂皇的装饰和摆设,大部分是古旧的家具,甚至还有一些,是从以前的宇文府中带出来的。
伽罗看到有些熟悉的陈设,边行礼边想:叱奴太后是个顾念旧情的人。
太后命人扶起她,又给她设座,就在自己的右下首,然后才说:“很久没见你了,怪想你的,这些年你可好?”
伽罗回答很好,抬眸悄悄打量叱奴太后,竟发现她比以前老了很多。照理说,叱奴太后的年纪并不大,而且宫中的保养不会缺失,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呢?莫非,真的是思念催人老吗?
正说着话,宇文邕就来了,伽罗连忙起身行礼。
宇文邕身穿玄色衮冕,面容端肃,威严尽显。
伽罗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这个人仿佛生来就是要当皇帝的,他从前并无这方面的训练,为何一穿上这身衣裳,就和“帝王”这个词融为一体了呢?
莫非,真有人与生俱来就有股帝王霸气?
宇文邕先向太后行礼,然后落座,就坐在太后的左下首,与伽罗面对面。
四目相对,伽罗立即从宇文邕的眼中读懂,他有话要对自己说。
“我有些累了,先进去歇一会儿。”叱奴太后适时立场,这更让伽罗确定,不是叱奴太后要见她,而是宇文邕要见她。
伽罗的目光落到宇文邕面上,等房中奴婢悉数退下之后,她低声问道:“你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