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论辩
打了小一百年的仗,西北学风并不昌盛,却是有何大善人,说学问乃立身之本,富贵之后捐建了不少学堂善堂,资助穷人家的孩子念书。起初大家都觉得读书无用,并不愿意把孩子送来。于是何大善人就想了这个法子,请学堂的夫子当众辩论,在不识字的百姓眼里这就是读书人吵架。看热闹是市井百姓最大的娱乐,夫子们辩论的多了,百姓们看着看着就觉得,大概,读书还有点用?再加上每个孩子那一斗口粮,倒是渐渐地愿意送孩子读书来了。
学堂的孩子越来越多,每月的论辩演变成一项传统,何大善人认为,理越辩越明,因而论辩的话题越来越多,如今也不限于夫子间论辩,有学生,有何记请来的各界名流,或者市井百姓,都可以上台一辩。因而西北言论愈加开放,读过书的百姓们遇见大事小事,也都爱讲一番道理。
池疏影眯了眯眼,东市论辩是盛况不假,可从不至于像今天似的万人空巷——
“走,咱们也瞧瞧去。”
走近了发现,围观的百姓太多,学堂里容不下这么多人,几个杂役模样的人正把台子往街道上搬。
池疏影在人群里瞧见了个熟人,“庞大哥?”
“二小姐!”庞二牛兴高采烈,开口浓重的西北腔,“二小姐也凑热闹麽?”
“是啊,怎么这么热闹?”
“二小姐不知道麽?今天是你家大小姐和夫子辩论哩!”庞二牛搓着手激动不已,“额寻思着,不能肚子里一点墨水也么有麽,过来听一听长长见识。”
堂姐?池疏影和池臻交换了个眼神,她又搞什么幺蛾子?
“今儿论的什么?”
“额听人家说,论哩是咱们要不要归顺朝廷捏!”
池疏影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池清她想干什么!”
“您问大小姐麽?大小姐要论咱们归顺朝廷是好事嘞。”
池疏影脸色更黑了。
“我去请大姐回府。”池臻示意池疏影稍安勿躁,寻常百姓茶余饭后论一论只当谈资,大姐她知不知道身为池大小姐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镇西北军节度使府!
“不忙。”
池臻刚上前一步,却被池疏影反手按住。池疏影瞥见何桃儿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仆从布置起论辩台的,眼里有暗光闪过,“我倒想先看看,她们想折腾什么幺蛾子。”
苏隽觉得自己又被池疏影无视了。不过他大概看得出,池疏影心情不大好,摸了摸鼻子,自去找庞二牛说话。
今日论题是西北四州八县归顺朝廷的利弊,学堂的六位夫子做主守擂论弊,池清做客攻擂论利。池清一身素纱交领襦裙,衣袂飘飘,清雅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池清的口才也不差。清清淡淡的声音带着天生高人一等的尊贵,却是吐字清晰、不急不缓,好像照顾着每一位听者,叫人心生好感。
何桃儿转着手里一支红签,专注听着双方争论,不时蹙眉,不时点头,似乎觉得双方说的都有道理。
池疏影目光落在何桃儿手上的红签上。在场还有不少人都有这样一枚签子,等论辩结束时,会有学生端了木盘出来,大家觉得哪一方讲的有道理,就把手上的签子投给谁,若是场上双方不能论出个高下,就由红签多少定胜负。
池疏影若有所思地瞟向苏隽与云枫,见他俩一个与庞二牛评点池清对一位夫子的反驳,一个听的认真,想着不知道这一场热闹,和他俩有多大的关联。
台上那位夫子已被池清辩驳的面红耳赤。他讲的是关东之人粗鄙无礼、狡诈贪婪,一旦归顺朝廷,蛇口关大开,关东流民涌入,则西北百姓淳朴之风不复。池清反驳他太过狭隘偏见,又列举诸多实证,道正因西北闭关几十年,才不识关东繁华富庶。
又有夫子站出来大谈朝廷律令严苛,于民非福。池清却道比之朝廷律令,西北自行的律法才是真正严苛。如朝廷十岁之下儿童不论刑罪,西北却无论老幼;朝廷多以拘役惩戒,罚罢无罪,西北却连盗窃也要剁手,哪怕只是偷盗了一只鸡一口锅。
接下来的这一位夫子论的是西北历史,镇西北军节度使乃前朝公主与前朝西北军大元帅池云之后,深负前朝基业,西北乃前朝遗民,不可数典忘宗。
“夫子此言差矣。”池清淡淡道,“恰与您所言相反,曾祖母嘉珑公主在世之时,从未有复国之言。百年自治亦是曾祖母与先帝之约,明言百年后归顺当今朝廷,池氏子女不得怀有二心,您论的什么前朝本朝,岂非陷西北不义?”
池臻就站在池疏影身边,看着台上池清舌战群儒的风采,皱紧了眉头。“妹妹,这有蹊跷。”
“当然。”池疏影勾了勾嘴角,抱着胳膊,手指轻弹两下,“多读了几本书就不知道自个儿是谁了,蠢得被旁人称斤论两卖了还高兴价钱不错!”何桃儿这是要借池清的嘴蛊惑百姓归顺朝廷呢,祖父祖母当年废了多大力气才肃清关东对西北民心的影响,怎能叫池清一席话动摇?
不用再看何桃儿,池疏影能有八分确定她站在朝廷一方。六位夫子每个人的论点论据都是几十年来西北诋毁朝廷最得民心的论调,此时被节度使府大小姐一一反驳,真妙,还有更快扭转朝廷在西北百姓心中恶劣形象的法子么?
池疏影瞥苏隽一眼,他正听庞二牛讲着什么,呵,倒是又小看他了!
“不必请伯父。”池疏影理了理袖子,挑眉递给池臻一个眼神,“对付她,我一个就够了。”
她也不走台阶,众目睽睽之下,撩起裙角撑着台子一翻,直接就跳了上去。干净利落。
“下去下去。”池疏影对眼前这位满口之乎者也讲的慷慨激昂的白胡子夫子万分嫌弃,“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您拿死书教活人,忽悠忽悠小孩子就罢了,却论什么西北存亡之事。我只问您一句,您既论前朝风骨,宁死不降,一旦朝廷大军压境,你打算怎么办?难道想拿你脑子里的书卷砸死雄兵悍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