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疏影垂首,“是。”
“进来。”
“是。”
一百二十八座牌位摆满了供案,池老夫人站在长案右侧的阴影里,明明灭灭的微弱烛光照出她脸上深深的皱纹沟壑,还有一头稀稀疏疏的白发。
她耷拉着苍老的眉眼,“你动了暗卫令。”
“是。”
“为什么?”
池疏影低头,没有回答。
池老夫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唉。”
“你知道——”池老夫人从阴影里缓步走出来,“重掌青云暗卫,我的条件。”
“是。”
“好。”
池老夫人只说了一个字。这一个字砸进池疏影心里,她闭了闭眼,睫毛下,下一滴泪珠,咚的一声落地。
池老夫人抬手搭在池疏影肩上,池疏影面向着幽暗烛光笼罩下的一百二十八座牌位,顺从地,端端正正地,跪在了蒲团上——
“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在上,”池老夫人肃容,用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我池氏女疏影,今日起誓——”
池疏影举起右手,跟着念:“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在上,我池氏女疏影,今日起誓:”
一前一后,一老一少,两道声音伴着屋外厉鬼哭号般的怪异风声在幽暗的祠堂里随着跳跃的长明灯火沉沉回荡——
“承继先祖意志,以光复前朝大业为任;”
“承继先祖意志,以光复前朝大业为任;”
“不得存私心,存杂念;”
“不得存私心,存杂念;”
“不得耽迷旧情,不得沉溺儿女私情;”
“不得耽迷旧情,不得沉溺儿女私情;”
“此生至死,不得再见先太子楚琛;”
“此生至死,不得再见……”
池疏影念着念着哽咽。
池老夫人按在她肩头的手微微一重。
池疏影闭眼,忍泪,一字一句咬着牙道——
“此生之死,不得再见……不得再见,先太子,楚琛……”
池老夫人的沉缓声音接着响起——
“不得借西北之力,为其行任何便利。”
“不得借西北之力,为其……为其行,任何便利。”
池老夫人的声音平静无波——
“若违此誓——”
“……若,违此誓……”
“只叫往日恩情成仇——”
“只叫,只叫……只……”池疏影泪如雨下,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目光哀声问,“祖母……”
誓言太重,她念不下去。
池老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一列列灵位。
门外的狂风悲鸣,一列列灵位,也悲悯地、静静地望着低头哽咽的池疏影。
池老夫人在等她。
池疏影深深地换了几口气,池老夫人继续念——
“若违此誓,只叫往日恩情成仇,相恨相杀,不得好死。”
“若违此誓,只叫往日恩情成仇,相恨相杀,不得好死。”
一句话,二十个字,池疏影念的分外艰难。
最后一个“死”字落下,池疏影顿时觉得身子一轻,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瞬间从身体里抽离——池疏影知道,这一刻,她的心,是真的死了……
“祖母!”
池疏影忍不住嚎啕大哭,她颓然地倒在池老夫人腿上,心里难受,哭的撕心裂肺——
“祖母……”池疏影哭着说,“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为什么……为什么……”
池老夫人低头,枯槁的手轻轻地一遍又一遍抚着池疏影乌黑的发丝,低声说了两句话,“孩子,青梅竹马,抵不过各奔东西;生死患难,挡不过时过境迁。”
“我不相信!祖母,我不相信……”
池老夫人幽幽一叹。
“祖母也年轻过,不是不讲情理的人。”她说,“丫头呐,你对他情深至此,若他三媒六聘来,我不会不应允……”
“不,祖母,他有苦衷……他有苦衷的……”
池老夫人苦笑,“傻丫头,咱们西北,没有怕事的人。纵是他有苦衷,悄悄来一趟,我看他可靠,便是倾尽西北一搏助他起兵,也未尝不可。可是孩子,你说,他在哪里?你受牢狱之灾,几经骤变的时候,他在哪里!他生死不知,你却不能空耗光阴呐!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成活的,你得长大了,要懂事了。祖母老了,你哥、你大伯都死了,只剩你自己一个,放不下这个执念,我便是闭眼,也不能放心你啊!莫再等了,不值得……”
不值得,事实至此,不过自欺欺人。
尽在不言中。
池疏影伏在池老夫人腿上,眼泪流的更凶。
等闲变作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池老夫人劝她的话讲了一遍又一遍,可池疏影自己知道,放弃的,到底是她自己。
从她决定以池臻的身份活着以后,从她放出青云暗卫焰火之后,从她站在蛇口关上为千千万万不愿投降的将士而战的时候……或者更早,从审刑司公堂上,那么多人替她请命的时候……池疏影就知道,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她的生命里,一点点的,不止只有哥哥了……
她是西北人,是节度使府女,继承了镇西北军节度使府的昌亡盛败,承载了成千上万的西北人的意志,负担了西北四州八县八百万百姓的荣辱兴衰,与生俱来,不可改变,至死方休。
到底,是她放弃了。
现实的重压之下,绝望的等待面前,什么曾经的磐石之坚、蒲苇之韧——统统不堪一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