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人渴,光线透过树影稀稀疏疏落在破旧的茶棚上。白旗蔫蔫耷拉着,似乎正为茶棚冷清的生意而感到怅怅不乐。
客人零零散散,几名大褂汉子坐在茶棚下消暑乘凉,叫了一壶凉茶,脖子上搭着汗巾,闲来无事不免要嗑叨一两句。
“听说了吗,我们使者出使官蠡被揍了?”
“揍得好哇!我看不惯他好久啦!不过是哪个好汉这般大胆,连堂堂东越使者也敢下手?”
“好像是官蠡国的小公主,年纪才十五岁来着。”
“哈哈,这小公主我知道,喝酒赌马斗蛐蛐样样不落,原来还是个打架的好手。据说她将我们使者摔倒在地的那个风姿,哎哟喂,真是卓绝得不得了,简直就是我的偶像!”
千扇刚点上一壶清茶和一盘卤蛋,就听得茶棚里仅有的几名客人兴致勃勃地将话题议论到她身上。伸出去的筷子一顿,又默默放下,千扇给自己倒了碗清茶,决定压压惊。
此时,茶棚里又来了几名刀客,着灰布短打,神情冷漠,带有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目光犀利如炬,几人在茶棚里冷冷扫视了一圈后,这才找了个角落坐下。
即便如此,刀也未曾离身。
千扇稍微瞥去两眼,眉心轻蹙,眼里生出些许疑惑。但她摸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只得讪讪装作路人,捧起茶碗默默喝着。
毕竟她现在不能暴露身份。
而方才几名说话的汉子却浑然不觉。
“兄台还有偶像?”
“是啊,可惜生得威武剽悍了些,不然就是我的梦中情人了!”
千扇一个没忍住:“噗——”
那几名汉子连同刀客一齐看了过来,千扇淡定放下粗瓷茶碗,唤来了小二,顺理成章把锅推给他:“你们这是茶吗?换一壶热的来!”
无辜被吼的小二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我们只卖凉茶啊,你看,旗子上写着呢!”
千扇顺着小二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蔫得飘不起来的白旗上,隐隐有“凉茶”二字。
她抽了抽嘴角,努力忽视邻桌那几道审视的视线,继续淡定对小二道:“我不管,你给我想法设法弄壶热的来。”
小二:“……”
原来是个挑事的。
那几名刀客收回视线,聊得正欢的汉子也继续方才的话题。
“小公主才刚回官蠡,先前不曾露面,兄台怎晓得她生得威武剽悍?可是见过?”
“我怎么可能有荣幸见到偶像,不过是我猜的罢了!”
“哦?”
“你想想,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仅凭单手就将一个成年男子摔趴下,她还能生得柔弱体娇?”
那人思索片刻,深表赞同:“兄台说的有道理,的确只有剽悍威武的体格才能做到了。”
另外几名汉子也纷纷点头。
千扇捧着茶碗假装漠不关心,其实内心很想提醒他们几个,她之所以能赢,不是她生得剽悍威武,而是东越使者太过柔弱体娇。
一道严厉的声音蓦然喝道:“放肆!北辰未来皇子妃岂容尔等平民肖想诋毁!”
是其中一名刀客。
几名汉子被喝得一愣一愣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千扇微感意外,此乃东越国境内,这些人竟是北辰人?
难不成,真是来寻她的?
“别惹事,我们还要找公子。”他的同伴低声提醒,语气不容置疑。
那名刀客似乎以他的同伴为马首是瞻,闻言面色无半点不豫,飞快收敛了怒气,不再作半点理会。
千扇暗暗竖起耳朵,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公子”是谁,貌似这拨人不是来寻她的。但她仍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当下打定主意,拿起包袱准备离开。
才刚走出茶棚,就听得邻桌一位汉子唤道:“小姑娘,请留步。”
千扇以为对方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怕再听到类似于“小姑娘你长得有点像我的梦中情人”等吓人的话,便想也不多想,脚下生烟飞快跑了。
喊话的汉子看着千扇瞬间跑的没影,迷茫扭过脖子,愣愣向同伴请教:“我不过是想好心提醒她,前面路上有家黑店,让她注意些,怎的偏生她跑那般快?”
同伴挠了挠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你太丑吓着她了吧。”
***
日近黄昏,千扇终于找到一家旅店投宿。
这家店不大,看上去很是落魄,仅有一对老夫妇打理。
千扇是店里唯一一名客人,但她不觉奇怪,毕竟这一路走来,她挑的都是人迹罕至的线路,无人住店也正常,却不曾细想,为何这荒山野岭的会有个旅店。
客房的床小且硬,硌得人颇为难受,千扇左右睡不着,一脚将散发着霉味的被子踢到地上。手枕着头,开始回想自己究竟是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毋庸置疑,吕太傅是位负责任的太傅。
四年前,她打翻了祭祀用的霞光琉璃神鼎,吕太傅痛心向老头子请奏,要送她去沉樱谷磨磨胡作非为的性子。
老头子视吕太傅为肱股之臣,对他向来信任,大概还嫌她碍眼,然后千扇就被送到了后来的师父墨公子墨清河手里。
如今她刚回官蠡,舒芳殿的软塌都还没坐热,老头子便再次听信了吕太傅的“谗言”,火急火急地把她往外赶,说恰逢东越国鼎鼎有名的绝峰书院正在进行每三年一次的招生。
而她作为一个公主,却极度缺乏皇储涵养,言行举止无度,大庭广众之下连那样……恬不知耻的话都能说出,实在是把官蠡皇室的脸给丢尽了!好在流言最终被摆平,不然千扇的所有话本子定是保不住的。
所以趁着这个机会,老头子决定让她上书院,再清心寡欲修习个几年。
千扇一听到这个消息,两眼发昏,立马抱住老头子的大腿痛哭流涕,说她已经及笄,宁愿嫁去东越,也好过去东越读书修习!
老头子冲她嘿然一笑:“东越有多嫌弃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你刚把他们使者揍了一顿,所以和亲东越的念头就此打消罢。”
千扇锲而不舍追问:“北辰呢,退而求其次北辰也行的。”
老头子一副沧桑脸:“丫头,别垂死挣扎了,送你去书院修习就是北辰使者向吕太傅提议的。”
千扇:“……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老头子补了一刀:“北辰使者已代他们二皇子向孤提亲,孤看你没意见,便应允了,这你不是知道么?”
千扇:“……”她还真不知道!
仔细回想了一番,千扇才估摸着是那天宫宴,她喝醉了胡乱应下的……
而现在清醒的她,只想以头抢地。
尔后,吕太傅和雪沫亲自护送她离开官蠡。
一路上有人盯梢着,千扇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甩开众人,独自上路。同时又怕被吕太傅他们逮着,连宽敞安全的官道都不敢走。
是以,千扇现在颇为凄惨地半躺在旅店硬邦邦的木床上。
回想至此处,千扇忽闻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喁喁私语。
她有些纳闷,这个时候还有其他人投宿?
不过很快,千扇立马警觉起来——窗外亦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千扇惊得从床上坐直身子:“谁在外面?”
同时,门外的脚步声顿了顿,随后渐行渐远。
客房的窗子被轻易推开,微凉的夜风卷起了破旧的石青色帐子和千扇额前的碎发,一片惨白的月光划过窗棱,幽幽倾泻在客房积了灰的地面上。
空中飘舞着四散的尘埃。
千扇哆嗦着从包袱里掏出自己的护身符,手颤抖地指向刚从窗外跳进来的黑影,口齿不清问道:“你你,是人是鬼还是妖?”
她看过诸多精灵鬼怪吃人的话本子,晓得这荒山野岭的,最容易冒出这些东西。一时,连寒毛都警惕起来。
黑影似乎顿了顿,言简意赅回道:“人。”
是人就好办了。
千扇刚呼出一口气,又听到对方补充道:“好人”,吓得她把刚呼出的气给吸回来,指着他怒道:“胡说!哪有好人说自己是好人的!你定是偷儿!”
黑影没有说话。
千扇以为黑影默认了,遂不动声色将盘缠尽数塞到褥子下,镇静道:“我也是一穷二白的赶路人,而且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做生意刚亏了本,没什么钱财可予你,你走吧。”
黑影更加沉默了。
良久,他才回道:“我对钱财不感兴趣。”
声音隐隐含笑。
千扇立马会意,手脚迅速地拾起地上的被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劫色也没有,我足足两月未沐浴,身上散发着一股霉味,不信你来闻闻?”
黑影一言不发,朝千扇缓缓移动,千扇竖起寒毛,蹬着腿直往后挪。
他还真来闻啊?
然后,她便瞧见黑影扶着桌沿坐下,行动之间似乎颇为艰难,像是受了伤。
“过来。”他的嗓音微哑低沉。
千扇自然不从。
黑影似乎注视了她片刻,又道:“你不是想染指我吗?给你一个机会。”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还带有几分蛊惑的意味,在夜色里显得无端撩人。
可偏偏千扇是个不开窍的,听黑影这般说,大惊失色——
他果然是来劫色的!
当下裹着被子要跑出客房。
黑影忽而唤住她:“小公主要去哪?”
千扇将将刹住脚步,转身,迟疑道:“你是何人?”
“数日前我二人才见过,小公主这便不记得余了,委实令余心伤。”
千扇从对方的话语中听出了莫名的凉意,而且这股凉意似曾相识……脑中灵光一闪,千扇几步朝黑影走去。
果然,月色下,那双浸了幽泉般的眸子依旧好看到惊心动魄。
正是曾于荷花湖畔救下她一命的北辰侍卫。
只不过他的嗓音因受伤的缘故微有变化,千扇一时没听出来。
千扇惊喜道:“你怎么在这?”
“执行任务,被追杀。”语气波澜不惊,似乎这是件寻常事。
转头,又盯着千扇似笑非笑:“小公主为何也在这儿?”
提起这点,千扇心中便愤慨:“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全拜你家主人所赐!”
“我家主人?”侍卫一时没反应过来。
千扇瞪眼:“你们不承认?”
“哦,你说刘侍……他啊。”侍卫了然,语气悠悠,颇觉好笑地望向千扇:“所以小公主是在逃学?”
千扇见他毫无愧疚感的模样,气得不想理他。但转念一想,万一他通风报信,把她的行踪透露给吕太傅他们该怎么办?
更甚者,他还会拎着她直接去找吕太傅?
如此,千扇觉得有必要和他打个商量。
可乍一看去,千扇大惊,只见对方正当着她的面,在动手解衣裳。
想起方才他说的话,好像是给她机会让她染指他来着?
千扇脸刷地一下红了,踯躅开口:“兄台如此怕是不妥,我和你们二皇子有婚约,再与你有染,怕是要被抓去浸猪笼。”
却没注意到,他方才说的是“她想染指他”。
“民间浸猪笼,皇室赐腰斩。”
千扇吓得后退了两步。
侍卫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从腰间掏出一只青瓷药瓶递到千扇手里。
千扇见了,这才明白过来,对方原来是在逗弄她。
衣裳被解下,露出光洁颀长的后背,侍卫撩开墨色长发,左边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显得极为可怖。
千扇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她凑过去,攥着药瓶子,讷讷:“你的皮肤保养得可真好,滑不溜秋的,是泡了玫瑰露,还是抹了玉容膏啊?”
“嗯?”
千扇打了个哆嗦,改口:“你的伤口需要清理,我出去给你打盆水。”
侍卫云淡风轻点头:“也好。”
千扇扔了棉被,准备出门。
侍卫又想起一事,漫不经心开口:“对了,那对夫妇不是什么好人,你出去时顺手把他们命给取了。”
千扇身子一下僵住,艰难扭过脖子,声音发颤:“……什么意思?”
“方才他们想害你。”侍卫见千扇发白的脸色,稍稍有些意外,道:“若你下不了手,打晕绑着他们,明日再交由官府处理也行。”
千扇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垂着眼,一言不发出去了。
一盆清水过了许久才被端进来,千扇板着脸,明显有心事。
侍卫知晓她还在介意方才的事,嘴角轻轻勾起,也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觉得讽刺,轻飘飘问道:“人绑上了?”
“嗯。”千扇轻轻点头,颇有几分丧气意味。
侍卫不再提此事,转身背对千扇,让她给他清理伤口。
千扇稳了稳心神,拿过布巾蘸了清水,给他细细擦拭,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他光洁的皮肤,又吓得连忙缩了回去。
侍卫微微偏头,诧异打量了千扇两眼,看她那神情,似乎是在担心他一个不高兴,就会将她的命给取了。
嘴角微不可察地弯起,他淡淡道:“差不多了,上药吧。”
千扇拔开瓶塞,一时犯了难。
瓶子里的金创药不是粉末状,而是膏状,这意味着,千扇得用指腹沾了药膏,直接涂抹在他的伤口处。
“怎么,你不情愿?”侍卫反问。
不知道是不是千扇多想,她总觉得他在威胁他。当下迅速摇头,做出一副非常热切的模样:“情愿情愿,非常情愿。”
再也不多想,千扇俯下身,凑近侍卫的伤口处,垂着眼睫,极为细致地帮他上药。
侍卫轻扯了下嘴角,欲迎还拒?
少女的手指细嫩温软,如沾了水的豆腐般,抚在背上轻轻柔柔。
可直到他穿好衣裳,那只手也未作出半分逾矩之事。
侍卫望着她低眉颔首的模样,神情渐凝,眼底闪过一丝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