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湖水军得到了军部的调令,开始向颍州湖逆流而上。
赵琪玦静立船头良久,才对身边的老者说道:“老师,现在的局面和你有关吗?”
老者笑而不语。
赵琪玦又问道:“以后的事,老师应该也有所安排吧?”
这次老者轻声回答道:“我已经以殿下的名义给乌州氏族去了信!”
见赵琪玦没有说话,老者继续说:“乌州氏族已经走了第一步,就没有再回头的机会了,他们会知道如何取舍才是准确的!这件事的处置上,必须决绝果断,不掐住他们的要害,他们不会真正的听话!”
赵琪玦依然没有说话!老者却看到他眉头微皱的表情,微微一笑道:“再大的损失,都可以慢慢补回来,可是,一旦机会错失,就未必再会有机会了。所谓不破不立,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把它砸碎了,很难重新塑造出新的模样!殿下,有时候做事不能有太多的仁慈!”
赵琪玦叹息点点头道:“老师说的没有错!”
老者抚着额下胡须,略做沉思后,又道:“消息上说,那个人根本没有在乌州府停留,而是一口气去了通州,想不到他别的本事没有,逃跑的速度还真是不慢。不过我已经有所布置,殿下放心就是了!”
赵琪玦似乎纠结了很久,才低声问道:“有把握吗?”
“应该问题不大!”
赵琪璇看完手里的密信,语气有些自责道:“想不到局势如此严重,本宫大意了!”
石翀在一旁轻声问道:“颍州湖王的事,要不要周全一下?”
赵琪璇眉头紧锁,没有立即作答,石翀又道:“明州溃堤之事,恐怕是瞒不住的!”
“哦?”
“我们的人在乌州府发现了曹意的身影。”
“曹意?”
赵琪璇竟在不觉中,又想到了那个恨怨之人。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恨怨”,每天都会加重一分。没有他的消息,感觉就缺了什么,可有了他的消息,又心情别样!
她天生记忆过人,所有密信都是一遍即毁。却没有人知道,关于这次河州双会的密信,她足足看了三遍,竟然没有烧!她的身上已有三封没有烧的密信,内容都是关于他的。
“殿下!”
石翀轻声唤醒走神的琳琅公主。赵琪璇“哦”了一声,轻声道:“曹意也被困在乌州了?”
“是的,我们的人偶然间发现了他的行踪!”
“嗯,他是奉父皇密旨在西南查些事情,人出现在乌州也不奇怪!”
“殿下,属下以为,以曹意的性子,难保不会调查明州之事,以防万一,我们要不要趁乱……”
“不必了!”
石翀虽然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放过曹意,他倒是觉得,这是个可以替赵琪瑞隐藏证据,又可以除掉站队皇后一系重臣的好机会,是一举两得的手笔。但公主不准,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赵琪璇此时转了话题。
“先想办法把那些氏族的情况查清楚,我觉得里面一定有问题!”
石翀点头表示明白。
“还有,流民的事为什么朝堂一直没有动静?难道没有意识到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吗?”
“据先前的消息来看,朝堂收到的奏报,流民数字是十万,所以才没有重视吧!”
“可我们的人提供消息说,是近百万!为什么数字相差会这么大?”
赵琪璇心里有种难以压制的怒火,可是,也没有想明白其中问题出在哪儿。
“好好查一查,看看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嗯,现在流民几乎都挤压在苏、惠二州,朝堂如果还没有具体措施和旨意,时间久了,只怕……”
“马上写信上报朝堂,报告真实情况!另外,给我召集应州的富贾豪门!越快越好!我们现在就去应州,叫上金老油,一起去!”
眼看着最后一条船即将坐满,加上对方又凶神恶煞的举起了棒子,开始驱打拥挤的人群,终于有不甘心的流民,经不住内心恐惧的煎熬,歇斯底里的发狂喊道:“大家都没有活路啦!抢船啊!”
当绝望之时,自我求生的本能,会不可阻挡的,占据行为意识的全部!眼睛里只看到那条船是最后的希望,所谓谦让,所谓秩序法理,已经被求生的欲望挤压出体外!饥饿,恐惧,无助,让那些不能上船的流民,心里紧绷的弦,在那一声嘶喊中彻底断裂!
流民瞬间产生的拥挤冲击,把防御人群推挤的连连后退,张舟拔出刀,大声怒喊!
“闹事者,就地格杀!”
刑捕们早就紧张压抑的不行,听到命令,经过短暂迟疑后,纷纷拔刀,向尖叫嘶喊、疯狂冲挤的流民挥舞砍去……
顿时惨叫声四起、血光一片,前面的流民,看见挥刀飘血的凄厉情形,惊慌失措中,本能的开始后退,而后面的人继续向前拥挤!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惨叫声、怒骂声撕裂上空。
流民毕竟是流民,很快就被动了杀心的刑捕和帮众驱散!但在暴力驱赶、混乱踩踏过程中,直接造成了近两百人的死伤!
张舟面对浩瀚湖水,背对着报告之人,淡淡道:“伤者能救的尽量施救,至于死者,就在码头找个地方埋了吧!”
码头终于恢复了安静!而张舟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不去,一个孩子在自己眼睁睁的注视下被挤倒消失的情形,肩膀抽动、泪如雨下!
他在怪自己,怪自己没有能力去掌控局面!虽然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但这种愧疚难以挥去!
杨小郎一样流着泪,却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家大人,那些围拢过来的飞蛟帮帮众和苏州刑捕,看见这一切,内心无不波澜!
一个因为守在身边,知道内情的飞蛟帮汉子,满眼通红,扑通跪下。
“大人,您已经尽力了!”
接着身后跪到一片!张舟回头看见这些人,扶起为首的汉子,哽咽道:“都起来吧!今天诸位做的很好!是我张舟处置不周,受不起你们一拜!辛苦各位了!形势危急,还望各位多多坚持!多救一人,就是功德无量!张舟无能,但绝对不辜负各位的付出!”
“愿为大人效命!”
所有人皆叩拜领命!
第二日,隶属河州水运的第一批船队到了。据领队的汇报,这一次来了四十条船!曲十三本来也随船而至,但在途中遇到了飞子,得到新的命令后,便直接返回河州,着手征调船只去了。
而最新情况,京都、德州等沿岸州府都明确拒绝流民入境,所以昨天的船队,只能一路北上去河州。
根据现有条件,在河州最近的地方登路,往返最快也要十几天。
莲花湖各处征调船只也来了百余条,今天最多能有一万人被运走!但对于聚集在苏州的流民来说,湖水瓢取、杯水车薪!若等第一拨船队返回来,怕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命令领队之人,再带一条命令回去,想办法征调、租用所有私人手里的船只!载粮南下,运人北归!昨天他没有想到运粮南下的事,考虑不周,现在只能尽量弥补!
他绝不相信,富可敌国的南十州就只能征出这么多船!起码目前为止,一条舫船也没有看见!秋后算账,那也要来得及才行!
他请邱俊到码头代为主持!自己让胡过海,联络莲花岛及周边大户,以平王的名义进行召集,自己准备亲自见见这些人。
事先,他还要去一个地方,地处苏州的江湖大派:大出云寺!
大出云寺,坐落在苏州府城西二十里外的大出云山。历史数百年,唐建国后封为大唐国寺!历代君主,圣眷不断,恩宠之隆,天下门派无可比肩!
大出云寺几百年来,培养出的高僧大德无数,现在江湖上最有名的,就属大出云寺的三大主持:空鉴大师,封为国师;大肚如来空明,武学高深莫测,天下武学四大宗师之一;被誉为天下第一禅的空澈大师!还有一位最了不起的人物,已经闭关好几年的主持方丈,了问大师。
张舟没有心思考究它的历史,更没有心情观赏大出云寺的风景,到处都是行尸走肉般的流民,再无良策,不久之后就是尸横遍野!
大出云寺流民之多,更是一眼望不到边!寺外十几口大锅,升起热烟,为队伍绵延看不到头的流民们施舍粥食!无数和尚在流民里穿梭,处置各种事宜。
接见他的是一位堂首。若不是张舟有侯爷的身份,自己的品阶在大出云寺面前还真不够看。
“侯爷,大出云寺开设粥厂,已经十日,眼见流民越聚越多,粮食越来越少!只怕……”
张舟自然明白和尚的意思!但他并不是来要粮食的,直言道:“佛祖慈悲,救命无数!今天张舟前来,并不是索要粮食,而是希望拜见主持,有要事相商,还望大师引荐!”
还好,这大唐九州侯的身份,在这种紧急时刻,还能起到些作用。这位堂首思索一下,点头答应。
“现在寺里主持的是空澈禅师,我这就领侯爷前去!”
张舟谢过,跟随和尚进入寺院后山!流民都被挡在寺外,后山是进不去的!
穿过三道寺门,走了好长的台阶,才来到空澈大师那建在半山腰的住所!张舟的心里已经有了不满,平时修不修行的无所谓,现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你这老家伙躲这里干什么?念经?说禅?还是求佛?
而怒意却不敢浮于表面!毕竟可以顺利的见到空澈大师就好,他现在最不想浪费的就是时间,也不敢用情绪来耽误事。
空澈六七十岁的模样,略微有些消瘦,两道雪白的长眉几乎垂到嘴角!有高深大德之相!
“不知施主,来大出云寺所为何事?”
“大师,现在苏、惠二州流民以达近百万,还在不断聚集增加!朝堂赈灾粮款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抵达,这样等下去,迟早会生出大乱!希望大出云寺为百万黎民计,出手援缓事态恶化!”
“我佛慈悲!天降横祸,罪及众生,出家人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大出云寺已经开设粥厂,赈济灾民,并有佛门弟子对饥民宣扬佛法……”
如果可以的话,张舟真想一脚踹他脸上,心里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不啰嗦!和老子打什么官腔!想不到,自己的心思就像被控澈捕捉到了一般,就见空澈话语一停,睁眼看着张舟,笑意玩味!然后微笑着问道:“施主相信因果吗?”
张舟被他方才洞察一切的眼神,看得一激灵,回过神“啊”了一声。
空澈继续道:“有些事早了不能形成“因”,晚了则看不到“果”,其实说白了就是命数!”
张舟点点头,但是并没有搭话!
“不是大出云寺不肯救,而是我们改变不了“因”!就难以达成“果”!”
张舟不知道他云遮雾绕的想说些什么,不过心理上却莫名的不敢再有所造次!
就见空澈有些吃力地从蒲团站起,张舟忙伸手扶搀。空澈说了声谢,在站定后,示意张舟无需继续搀扶,接着说道:“佛说普度众生,可是天下这么大,怎么渡得过来?饿极之时,佛给不了你食,将死之时,佛续不了你命!你说佛有何用?”
张舟想不到这老和尚如此大逆不道!更是无言以对!
“呵呵,你不必觉得贫僧大逆不道!贫僧只是想告诉施主,告诉世人,佛不是施舍!做不到解决一切疾苦,而是希望换醒更多人的本心善念而已!”
张舟想了想,试探的说道:“大师的意思是不是,不是不救人,而是要掌握救人的时机,那样才能让被施舍的人们知道,恩情来之不易?”
空澈不置可否,一笑道:“你所求之事,我已经知晓!如果一开始,就要那些大户把粮食拿出来,只会让受者更为贪婪!这样做对施者无益,对受施者也无益!现在施主既然来了,想必也是时机了!老衲这就派出弟子,四处游说那些大户,开仓施粮,救济灾民!”
空澈话完,突然双手合十,对张舟竟然施了一大礼,把张舟吓了一跳!
“大师,这是为何?”
“不为何!这一礼,这是你我之间的因,以后会有果的!”
张舟心里暗骂“谁和你有因果啊!你怎么和神棍似得!”
不想空澈又看了他一眼,再次玩味一笑。真的把张舟吓到了!
“很多事,不仅施主不信,贫僧也是不信的!但是不信,不代表不会发生!放心,贫僧不会算人生死,也不知晓天机,更不是施主所想的神棍!呵呵!”
话完看似缓慢走出屋子,却转眼人影无踪,只留下一句话。
“希望朝堂不会延误太久,不然神仙也无复盘之力!”
张舟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大腿,是不是见鬼了!
这个时代的人,极为信佛信因果。现在苏州很多大户、村落、大族都严防自守。如果强行征粮,第一人手不够,第二人家也不一定听你的,但是和尚不一样。在劝人大方向善方面,一个和尚发挥的作用,抵得上一百个刑捕!
张舟不奢求太多,而是尽量拖延流民激变的时间!看来大出云寺也早有安排,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什么时候站出去做好人,时机选择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