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元二十一年,景国公府。
以青石板铺就的平地上,站了一个梳着垂云辫,戴了碧玉珠花的女孩。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大方养眼,面色温和,喜怒无波。虽是年纪还小,但一身气度涵养已令人不可轻视。
她在教养嬷嬷的提示下来回屈膝,练了跪礼,拜礼,叩礼。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无一丝差池,就连长长的裙摆都未褶皱一分。
礼毕,一旁突然有掌声传来。
“十七妹妹果然不错,就是比起九姐来,也是不差的”
人未到,语先娇。十七抬头去看,先入目的是一袭绣了金翅凤凰的雀翎纱缎,凤眼上缀了颗硕大的红宝石,那绣在裙裾间的凤凰随着她步伐的摇曳倨傲飞扬,若隐若现,恍若要展翅高飞。
整个公府,还能有谁敢穿凤凰翟衣呢。
十七柔柔一福,“见过十四姐”
一双青葱玉指,伸过去过去将她扶起。啊蛮打量了她一下,点头笑道“十七如今越发出挑了,不愧是夫人嫡嫡亲的女儿”
“十四姐莫要打趣我,我再是如何也比不上十四姐的了”
“不过是蒙夫人怜爱,比寻常人多了几分福气罢了”
虽是已经记了家谱,放在了弥氏名下,对外头,她就是正头嫡女,但公府里面,谁不清楚呢。都是表面功夫罢了,谁笑谁哭,都是戏。
见她眼里黯然,啊蛮摇摇头,拍了拍她的手“伯母对你好,那是因为你值当,十七是个好女孩,比那些府里不懂规矩的,好了太多了。”
至少,比起十二娘,比起七娘,十七更当得起这一声公女。
“这一切,还得多谢十四姐,若无十四姐当日相助,十七绝无今日”
十七娘说着还要再行礼,啊蛮忙把她托住。
“傻妹妹,你这是干什么,我再不济也是你姐姐,难不成还能让外人欺负了你去?”
“说来我刚见到十七时,你不过才三岁,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啊蛮笑着比了比她的身高,往常十七不过到她胸口,如今都长到她的肩膀了。
一眨眼,三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十七娘都六岁了。府里头芜姨娘新添了一个弟弟,的几个年龄大些的姐姐,也都定了归宿。
九娘的婚事有了眉目,正正是懿晟大长公主府中的策宁伯。因了啊蛮的牵桥搭线,两人倒正好对上了眼,就是弥氏再反对,也耐不过女儿喜欢。虽然策宁伯不是个显赫的爵位,景国公府也不会因着这趟婚事得来什么益处。但九娘是景国公唯一的嫡女,一向是宠着的,只要女儿喜欢,国公爷自然没话说。女婿官途不好,他再提携提携,也是一样的。
她及笄那天,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来观礼的人挤满了国公府,只为一睹陆氏嫡女的姿仪。
懿晟大长公主做了她的正宾,亲自以木梳为她绾起三千长发,戴上华美的钗冠,一时风华,冠绝上京。
至于已经十八岁的七娘,几年来弥氏可谓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挑挑拣拣,京城里凡是有爵位有子弟的人家,都叫弥氏找了个遍。
这哪里是找夫婿呢,说是找驸马也不为过。
偏偏每次老夫人含蓄地问到七娘的意见时,七娘总是百般挑剔。
如此一来,倒得罪了泰半个京城的媒人,一听说是给国公府上的陆七娘说亲,看也不看就走了。
最终老夫人没了耐心,拍板定下了二驸马的弟弟,徐家郎君。
七娘在她跟前苦苦哀求了几天也无用,其实这徐家郎君也是个不错的人选,且前头长公主又提过这事。长公主的意见,老夫人心里一向是敬重的。
小二房的洛姨娘生下一个儿子,被二郎抬了做侧室。二少奶奶庚氏生了一个女儿,唤作陌娘,谁想这孩子身体弱,不过一个月就夭折了。自女儿死后,庚氏整日整日披头散发地坐在屋子里发呆,连晨昏定省都不管了。
老夫人知道了,心下到底不喜,让她不必再来请安了,什么时候将自己身体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出门。
就是弥氏知道了,心里都觉得膈应,二郎至今一个嫡子都没有,庶长子却是先出来了,这不是祸家之源是什么。当初算生辰八字时,两人命数倒是挺合得。谁晓得竟是娶了个没有子孙命的扫门星。
不得婆婆重视,又不得丈夫欢心,小二房正院的日子水深火热,越发难熬。庚氏更是从那开始就没再出过院子,定国公夫人知道了心里不好受,遣世子夫人上了几回景国公府的门,却到底也有心无力。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这日子,是靠自己过得,娘家能帮多少呢。
…………………
“报!!!!大将军驱敌百里!!!!”
“报!!!!大将军将贼首斩于马下!!!”
“报!!!!大将军神勇,歼灭五万贼寇!!!!”
漠北战事越来越顺利,捷报频频传来,令人心头大快。
不知不觉,又是落叶深秋。
官道上行人稀少,寥寥可见穿麻布的男女背着包袱一脸疲色地赶路。前方有密密麻麻的铁甲士兵整齐有序地走来,草鞋踏在路边枯黄的枫叶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路上行人见了军旗上的黑金徽章,纷纷退让一旁,有甚者向领头打马的人长长拜下。
军队中间驶着一辆青布马车,士兵规规矩矩地走在马车一米开外,不敢愈过半分。
马车内,坐着一名粗布少女以及一位锦衣老嬷嬷。少女长得一副精致的相貌,一双凤眸清冷明厉,叫人软了三分气势。只是她常年经历风沙,皮肤底子略糙,带了几分瘦弱。虽是如此,老嬷嬷的神情仍是恭恭敬敬,没有半分愈越。
“嬷嬷,这可是去京城的路?”
“回姑娘话,正是,再过上一日,便到建康城了”老嬷嬷垂首道。
“嬷嬷不必拘谨,我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儿,担不得嬷嬷如此,嬷嬷叫我箐姑就是”箐姑淡淡地笑道。
“姑娘自然受得,您日后是有大造化的大福气的”老嬷嬷置若罔闻,只恭恭敬敬地躬着身子。
“我的爹娘,可是什么达官贵人,才会让嬷嬷如此高看我”箐姑摇摇头,碧眸凛冽清冷,穿透人心。
“姑娘进了城,便知道了,达官贵人,可比不得上头那位”老嬷嬷含糊地朝远处拱了拱手道。
她自幼流离失所,穷困落魄,五岁时被一户人家收养才好些,总算有口饭吃。岂料饥荒中遇上了大将军,一年来大将军对她颇为照拂,如今更是带着她回京寻找父母。一路上众人都对她恭恭敬敬的,倒让她颇为讶异。她不过一个小小贫民,如何受过这等高待。
也许,她的亲生爹娘,真的很有权势吧。
只是若她真是高门大户之女,又何以会自小流落到贫瘠苦寒的漠北?
又为何过了这么多年,才将她寻回?
这里头,一定有隐情…她渐渐握紧双手。
近了建康城,马车驶离行军队伍,悄悄由一队人护着驶进城门。城头的守卫见了,大摇大摆地上前把车驾拦了下来,喝道“前方何人!还不快下来循例搜查?!”
车驾的一个护卫首领冷着脸拿了雕金令牌上前给他看了,又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守卫脸一白,腿一软,险些跪下去。他连连朝车轿拱手道“原来是贵人,小人冲撞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说完他抹了把冷汗,踹了脚正在发愣的手下,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开请贵人进去?!麻溜的!”
守卫陪着笑躬下身子道“贵人,请”
车驾这才缓缓驶进城中,拐进街角,消失在众人眼前。
有小喽啰谄媚地躬着身子上前对领头的笑道“大哥,这是哪家的夫人小姐,竟这么大架势,竟然连您的面子都不给”
京城的达官贵人遍地走,就是公侯家的夫人小姐,他们平日里都司空见惯了,哪个进城出城不得跟他们客气上几句。
熟料领头的狠狠拍了拍他的头,唾道“没眼力的东西,你懂什么,夫人小姐算个屁”
“你且看着吧,这京城的天,又要变了”
守城门吏里有一个叫张福的,是玖国公世子夫人身边嬷嬷的儿子,托了赵氏的福,才当上这门吏的差事。
这张福的老子娘都在赵氏手下做事,是赵氏的贴心人。因而听了这车驾里头是和陵世子从漠北带回来的贵人,又这样大的阵仗,不由思索起来,派人暗地里给赵氏传了信。
“什么?!你是说他带回了一个小女娃?”
赵氏险些洒了杯里的茶,惊魂不定。
身旁一个打扮贵气的嬷嬷也满脸发白,额头冒出细细冷汗。
“是,听说是和陵世子亲自让人护送回来的,福儿去打听过了,说是,说是大约九岁十岁的样子…”
嬷嬷声音发颤,心下也惊惧不已,一双手来回不安地揉搓着。
赵氏腿一软,一下子站不稳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完了…完了…”她愣愣地看着远处,双眼无神,嘴角嗫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