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婉婷从回忆中惊醒,顾嫂粗蛮地一把分开她的腿,大叫:“用点力,看到孩子的头发了。”她猛地吸气,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顾嫂摇了摇头,一只手伸进了她的体内,然后往外一扯。在黎婉婷的嘶叫声中,一个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掉了出来。她只看了一眼,便因力气殆尽而倒在了草席上。
“恭喜夫人,是个千金。”顾嫂麻利地在婴儿的啼哭声中剪了脐带,一边嘟囔着,“孩子皮肤都发紫了,我要是再晚来一刻,只怕你们母女都要被阎王收走喽。”
顾嫂一边说着,一边把包好的孩子放到草席上,两手使劲按压黎婉婷的肚子,以便把杂质和恶露给排干净。黎婉婷忽然感受到肚子像是被几万根灼热的烙铁给刺烫着,撕心裂肺的绞痛使她发出更大的嘶嚎。
楚玉珩按捺不住冲了进来,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顾嫂怀里的孩子。他扑到草席上,两只手紧握着黎婉婷的手,嘴唇哆嗦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黎婉婷看着他充满了感恩与心疼的眼神,知道什么也不必再多说,他们的心此刻是连通的。
“顾嫂,我夫人的身体无碍吧?”
楚玉珩顾不得看看刚出生的孩子,只是担心黎婉婷的身子。
“不打紧的,只要吃两个糖滚鸡蛋,再煲个猪骨催乳汤,好好将养身体就没事了。这是你们的女儿,来,抱抱她吧。”
顾嫂笑着把襁褓放到楚玉珩怀里,他低头看着这个皮肤皱皱的小家伙,虽然还看不出有黎婉婷的秀气,但是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小鼻子,足以证明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楚玉珩心里十分欢喜,只是一想到捉襟见肘的境况,又为鸡蛋和猪骨犯起愁来。
“恭喜恭喜!”
门外响起一个男人中气十足的道喜声。黎婉婷刚刚生产完,男人自是不能进来的。楚玉珩把孩子交给顾嫂,又安抚了妻子一番,走了出去。星月之下,门口除了卜忠,还多了一个身穿宝蓝色细丝长衫,方面大耳,容色和顺的中年男子。楚玉珩见卜忠对此人态度恭敬,料到他必是卜忠口中的家主,也是花重金请来顾嫂之人。于是,他双手抱拳,对着中年男子一揖。那男子呵呵一笑,双手扶起楚玉珩,说道:“在下卜青云,楚先生有礼。”
卜青云!楚玉珩一怔,虽然到榕城日子不算久,但是卜城南,萧城北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据说这卜青云,不但是城南最大的贸易商人,更是榕城商会的会长,与城北的大富豪萧宁远各据一方,分庭抗礼。只是,如此有身份地位之人,怎么会请顾嫂赶来为黎婉婷接生,更迂尊降贵亲自赶来为自己贺喜?楚玉珩实在想不起来何时与这位卜大老爷有过交集。
卜青云看出了楚玉珩的疑惑,笑道:“楚先生不要见疑,三日前内人来这清凉寺拜神之时,见尊夫人身有不便,又栖身在此,便多留了一个心眼。打听之后,才知你们夫妻二人来自外地,只是手上拮据,无处安身,才暂住这清凉寺内。不瞒先生,内子也是身怀六甲,昨日刚诞下小女玥汐,因此感同身受,才特意着我找顾嫂前来,想早早地做个准备,不料尊夫人恰好临产,也算歪打正着。内子一片拳拳之心,只望先生不要怨内子多事就好。”
楚玉珩闻听此言,疑虑顿消,连忙抱拳说道:“原来如此,多亏卜老爷与夫人出手相助,我们夫妇二人感恩不尽,只可惜玉珩身无长物,不能报答老爷与夫人的恩情,内心甚感不安。”
卜青云笑道:“楚先生言重了,恰逢上个月我的管事回了老家云南,先生如果愿意屈尊,不如现在就携夫人移驾舍下。毕竟夫人刚刚生产,实在不宜叨扰这佛门清静地。”
楚玉珩正为日后的生活犯愁,料不到天无绝人之路,心里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千恩万谢,转身就要去接黎氏母女。
“先生且慢。”卜青云说道。
他命卜忠从马车上取下一件凤纹风氅和一套婴儿的包巾裹布,一并递给楚玉珩,说道:“风寒料峭,拿去给夫人和孩子御寒吧。”
楚玉珩感激不尽,当下接过风氅进了寺中,不一会和顾嫂一同把黎婉婷扶了出来。黎婉婷对着卜青云作了个揖礼,卜青云连忙还礼。
四人鱼贯上了马车,卜忠一扬鞭子,两匹健马嘶啸一声,向城南踏蹄奔去。
卜青云望着黎婉婷怀里的孩子,问道:“不知先生给孩子取了名字没有?”
楚玉珩看了看熟睡的女儿,又朝妻子深情望了一眼,沉吟片刻,脱口道:“就叫千千吧。”
“千千!名字倒是秀气别致,但是有何深意吗?”
卜青云有些不解。
黎婉婷略一思忖,便知丈夫心意,莞尔一笑,说道:“我与玉珩二人,历尽艰难,早已把两颗心、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起,所以这‘千千’二字,当取自‘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卜青云感叹:“你们二人伉俪情深,实属难得。我与内子育有一子,名奕凡,年方三岁,而小女玥汐只比千千大了一天,三个孩子年龄相仿,日后一定相处融洽。”
正说话间,楚玉珩拉开幔布,极目望去,见远处呈现出一栋华丽庄院朦胧的屋影。不消片刻,马车便到了那庄院前,卜忠先下了马,拉起那门上硕大的铜环拍了拍,支呀一声,朱红色的大门霍地敞开。楚玉珩扶着黎婉婷下了马车,夫妻二人见这庄院千檐百宇,气象恢宏,门内景象称得上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竟与皇宫差不了多少。
卜青云吩咐卜忠将马车上的顾嫂送回,自己带了楚玉珩夫妻进了内堂。穿过甬道,越过花园,三人来到正厅,楚玉珩刚踏进厅门,迎头竟看到一方“瑶池开宴”匾额,他一眼认这是晚清重臣曾国藩所题写,想不到居然会被卜青云收藏在此。匾下则是一张螭虎纹紫檀案,两边放的是两张明代紫檀雕荷花纹宝座。两旁陈设皆是古色古香。纵然楚玉珩见多识广,也不禁为之动容。
卜青云含笑说道:“我已命人收拾好一间干净的厢房,楚夫人刚刚生产,不宜劳累,还是先去休息吧。”
他拍了拍掌,立刻有两名丫鬟扶着黎婉婷退了下去。
“我与先生一见如故,当痛饮几杯。”
卜青云似是心情大好,又差人摆上一桌酒菜,皆是珍馐美味,水陆并呈。楚玉珩是个性情中人,见卜青云有恩在先,盛情在后,当下也不推辞,二人一边小酌一边谈心,推杯换盏之间,竟到了子时。
皓月西沉,酒筵自终。卜青云也在丫鬟的掺扶下回房休息,刚进内室,他方才满面的笑容顿时一收,他失魂落魄地坐到床前,对月长叹了一声。卜夫人从床上霍地坐起,冷着脸道:“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卜青云脸色一沉:“你又想胡说些什么?”
卜夫人冷笑数声:“你当我不知你那几根花花肠子?自那日你陪我在清凉寺进香,见了那个大肚女人,一双眼睛只怕要粘在人家身上,若不是她早有了丈夫,你怕是恨不得那日便纳了她为妾,好日日揣在怀里看个够,亲个够吧。即便如此,你仍是不死心,日日差人守着清凉寺,生怕那个女人出了什么岔子。卜青云,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我生奕凡、玥汐时都不见你紧张,你对一个外人竟如此上心,你敢说你对她没有非份之想?”
“住口!”卜青云一拍桌子,怒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满口污言秽语。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过是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做个好事罢了。”
但想到卜夫人刚生产不久,不宜动怒,他当下缓了缓语气,说道:“眼下,我已经把楚玉珩夫妇接到家里,他们夫妻二人情深义重,你这些流言蜚语传到他们耳中,不但失了你夫人的身份,也让别人难堪。”
“什么!”卜夫人一惊,“你竟把他们接到家里来了,你,你……”
她惊怒交加,一时气结。
“你不要多疑,崔管事年迈昏聩,就打发他回老家去了。我看楚玉珩知书达礼,是个人才,就让他接了崔管事一职。”
卜青云语气虽然缓和,声音却是十分坚定。卜夫人知道他的脾气,一旦决定再无转圜的余地,她也不敢太过违拗丈夫,但是心里又意难平,思忖之下,便以黎婉婷在寺中生产,冲撞了神明为由,要她们夫妻二人只能住在西边的下人房,绝对不能踏进正厅一步。卜青云素知他这个老婆是个有名的醋坛子,若是不允只怕她做出些出格的事来,令楚玉珩夫妇难堪,也算是一人退一步,同意了她的安排。他却不知道卜夫人只是缓兵之计,她暂将嫉恨压在心底,来日方长,以后再寻机会整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