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时代,圣历元年。杨麟十八岁时,常与孪生兄长杨凤形影不离,二人相貌神似,俱是容颜俊秀,长身玉立,皓齿明眸,人称千年一遇之美男子。
仲夏时节,风和日丽,他们牵了两匹骏马出城驰骋,来到一个村落,村口立碑,名曰“桃实”。一眼望去,平原之上,纵横数里,种满了桃树,枝繁叶茂,一颗颗新桃已渐垂梢头。民居三五成群,或在高冈,或隐林间,有歌声传来,是一个清脆的童声:“小鬼头是不是欠抽?偷吃了苦瓜,却不说出口。人家以为你是哑巴听不见,骂你是牛头。”
杨麟笑道:“这歌儿真有意思,咱们去进去看看怎么样?”
杨凤一脸木讷道:“恐怕扰民。”
杨麟翻身下马道:“把马儿拴在这里,瞧瞧就回来。”
杨凤见他执着,只好答允。二人越过界碑,桃林之间的道路有三尺多宽,走了半刻,歌声忽然断掉。只见一户人家面前,有清溪流过,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挥舞着木棒正一下一下地捶打浸水的衣物。她看见来了两个纨绔公子,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们找谁呀?”
杨麟已不自觉走到近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女童,看那梳得干净利落的总角,水汪汪的大眼睛,白嫩的脸蛋,还有用臂绳把袖子扎起来后露出的小胳膊,不禁喜笑颜开道:“等你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这句话原本只是他心中所想,但在发怔之时,不自觉说出口来。那女童听了,立即站起来冲屋里喊道:“妈,有流氓来啦!”
杨麟还没明白过来,问道:“哪儿有流氓?”杨凤赶忙拉住他向来路奔逃,就听后面一个妇人声音骂道:“有爹生没娘教的狗东西,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当啷一声,那洗衣棒落在他们脚后跟,如果砸中足踝,恐怕骨头都要碎裂了。跑出桃实村,见没人追来,二人都松了口气。骑马离开时,杨凤有些不快道:“你为何如此冒失,说出那样失礼的话?”
杨麟笑道:“我见了她,就甚是欢喜,管不住自己了。”
杨凤道:“你该稳重些才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杨麟道:“小孩子不会说那些话。况且我并非胡言乱语,说想娶她为妻,确是发自肺腑。”
杨凤道:“我看那女娃儿十岁都不到,有什么让你起了色心?”
杨麟摆手道:“若我是个色中饿鬼,尽可去找一个花季少女来玩弄。但那女娃儿的童真与质朴,全从她的双眸中流露出来,仅仅一眼,我就知道,她会是我一生所爱。”
杨凤道:“一见钟情,真的可靠吗?一份真挚的情意,我看需要经历不断地考验,方能证明。”
杨麟心里奇怪,兄长平素少言寡语,从来不与自己争执不休,怎么今天如此争强好胜?但他也是年少气盛,反驳道:“在我看来,一见钟情才是真心。日久生情者,不过是相处久了,渐渐产生依赖之心,与亲情无异。若初见之时,丝毫没有动心,还能盼望日后动心吗?不动心的感情,怎么是恋爱呢?”
杨凤道:“话是不错,但你今天对一个一见钟情,明天会不会又对另一个一见钟情?”
杨麟摸着心口道:“决计不会。”
杨凤道:“好。”
说完这个字,他就一言不发,夹着马肚往前走。杨麟想不明白兄长为什么会怏怏不乐,跟上去道:“哥哥,现在咱们去哪儿?”
杨凤轻叹一声:“前路漫漫,还是回家吧。”掉转马头,向西走去。杨麟更加奇怪,刚出来没多久,怎么又要回去了?但见兄长这副样子,他也没了心情,于是两人一前一后,闷声不响地回到长安城中。
这天夜里,杨麟辗转反侧,脑海中都是那个女童的样子,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心想:“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与她玩?”终于心生一计,盘算周全,才勉强入睡。
第二天早上,杨凤起来找不见他,一问仆人,得知杨麟已驾车出门,不觉心里发堵:“必定又去拜访那个女娃儿了。”
杨麟驾着两头牛拉的大车驶出东门,来到桃实村,停于桃树下,径自步行进村。来到那一户人家门前,见昨日洗好的衣衫都晾晒在屋前空地上,于是趁四下里无人,忙把竹架上的衣物都取下来抛入湍急的溪水中,竹架也拆散了丢弃一地,而后大叫一声,坐倒在地:“哎哟,这地好滑溜,摔死我了!”
随即有人出门来看,正是那个女童。她见是昨日的流氓,一撇嘴道:“你在干什么?”忽然发现自己洗好的衣服都没了踪影,衣架倒地乱放,十分惊慌:“我的衣服呢?”
杨麟坐地苦笑道:“我不慎失足,你的衣服都被漂走了,想必已经追不回来,真是……真是对不起。”
女童闻言,鼻子一酸,大哭起来。这时从屋里又走出来一个妇人,体态肥胖,横眉怒目地道:“怎么回事?”
女童一指杨麟道:“他弄丢了衣服,让溪水漂走了。”
妇人怒道:“好小子,我家跟你有仇吗?”
杨麟起身拍拍屁股,作揖赔笑道:“伯母你好,这都是我的错,一切损失我都会加倍赔偿的。”
妇人伸手道:“拿钱来吧,这么多衣服也该要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已足够她家一年吃穿,区区几件衣服并不值此,她见杨麟衣着不凡,定然不明事理,可趁机敲诈一笔。
但这在杨麟眼里不算什么,应允道:“不成问题。”
那妇人道:“那就拿来吧。”
杨麟道:“出门匆忙,未及带钱在身。实不相瞒,大人怕我乱花钱,已将今年做衣服的一百两银预支给了衣庄,只等我亲自去挑选。不如就请伯母和姑娘移驾城中,挑选布料,定制新衣怎么样?我今天正好驾车出来,可送二位往返。请莫要推辞,不然在下歉意难消。”
那妇人与女童均是喜笑颜开,忙回屋去梳妆打扮,鼓捣了半天,一对粉面桃腮的母女总算迈步出门。杨麟大计得施,兴高采烈地请二人登车,在途中互通姓名,得知女童叫金小鲤,妇人娘家姓郑,嫁与小鲤之父金铭已经十一年,止有一女,未生男儿。夫妻二人以田桑为业,兼事毛桃种植,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这天金铭黎明就去卖桃,是以不曾在家。杨麟怕说出公子的身份,使彼此产生贵贱之分,难以和乐融融,便谎称自己是瓷器商人之子。
进了长安城,杨麟将她们带到西市一家名叫“锦瑟”的衣庄量体裁衣,道:“二位尽管把一百两银的衣服选够了。”
金小鲤摸着一匹藕底红色团花绸道:“这样你今年就做不了新衣了,而且我们也只用做够你弄丢的数目就好。”
杨麟见她小小年纪便这样懂事,心里大为欢喜。道:“不用担心,我往年的衣服也还很新。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总穿着麻布衣衫,就像美玉蒙上了灰尘,仙女坠落到了凡间。”
金小鲤受到夸赞,咯咯笑个不停。
郑氏忙着将各色绫罗绸缎披在身上比照,听见杨麟的话,再瞥眼一瞧他的神色,心里已然有数,知道这小子原来是看上了她家女儿。于是只装作不知。
母子二人选定了布料,定做齐胸与齐腰襦裙各三套,另外给金铭做了一件连珠暗纹的黑色缺胯袍。杨麟唯恐分别,又道:“二位应该还未吃早餐吧?”
金小鲤道:“是呀,正要赶回家做饭。”
杨麟道:“难得出来,不如在下请客。”
金小鲤道:“好呀,吃什么?”
杨麟道:“想吃什么都可以。”
金小鲤道:“你不是说没带钱吗?”
杨麟道:“大人也预付了一百两银给饭店。”
金小鲤道:“你家大人是不是把你要花的钱都预付出去了?”
杨麟笑道:“除了娶媳妇的。”
金小鲤笑道:“你娶媳妇了吗?”
杨麟道:“还没有姑娘看上我。”
金小鲤道:“让我妈给你相一个去。妈,你说怎么样?”
郑氏拍拍她的头笑道:“小孩家家,胡乱做起主来,人家心里早就有数了,哪用你来操心?”她是过来人,明白杨麟的用心,只是女儿尚小,即使想许配给他,也要好好观察其人品作风才行。
当下三人又去饭店用餐,杨麟点了许多珍馐佳肴、蔬果糕饼,金家母女难得一遇,吃得津津有味。时近中午,杨麟用零钱给小鲤买了几个糖人与一只纸鸢,又提议去看胭脂水粉,郑氏已觉不好意思,连连拒绝。于是三人酒足饭饱,又带了几包肉菜,驾车回到桃实村。杨麟道:“等衣服做好了,我就给你们送过来。”
金小鲤到家就放起了纸鸢,南风拂面,将她垂髫吹飞,一边扯着长线道:“谢谢你送了这么多东西,下次来我摊煎饼给你吃。”
杨麟心里乐开了花,喜道:“太好啦!”
告辞归去,一路上轻哼着歌儿,心想已成功接近,并得知了她的姓名,下一步便应该是大献殷勤并且推心置腹,与小鲤从萍水相逢变为人生知己,把好笑的故事讲给她听,带她去好玩的地方,吃好吃的东西,一起做开心的事。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待小女孩及笄之后,便可明媒正娶,让她成为杨夫人。他头脑中不觉越想越远,甚至开始思量他与小鲤的宝宝该取什么名字好。
一回到公爵府,只见杨凤在庭院中射箭,鹄的上已扎满了箭枝,而他脸上布满阴云,对杨麟也视而不见。
杨麟走到他身旁道:“哥,今天不去玩吗?”
杨凤开弓撒放,道:“你去哪里了?”
杨麟道:“我去找那个小姑娘了,跟你说,她的名字叫金小鲤,既可人懂事,又调皮活泼。”
杨凤面无表情,心中暗想:“竟然也不撒谎,当着我的面那么高兴!”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杨麟又道:“她的母亲其实也没那么凶巴巴的,方才请她们吃饭,席间四目相对,她看我眼神就像看女婿一样。”
杨凤道:“你知道看女婿是什么眼神?”
杨麟嘻嘻笑道:“那倒不知。”
杨凤把长弓下了弦,走到鹄的前去拔箭,道:“你不妨跟父亲说,请人去提亲,娶来家里,省得你每天跑两趟,也可将闲时用来读书。”
杨麟道:“那也不能,我要凭自己的魅力赢得她的心。我既然非她不娶,也要她非我不嫁。”
杨凤道:“好。”收拾完箭枝,放回武库之后,就去马厩牵马,从后门骑走了。他只觉心里难受,出了东城便来桃实村,远远见桃林上空飘着一只五彩纸鸢,更加伤神。于是折而往南,快马加鞭,望着道路两旁的青山白草,而周遭除了马蹄声便是一片寂静,只觉落寞于心,无可排遣。
疾驰了半天,太阳已西斜近山,晚风吹得他眼睛流出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停下来拭泪时,发现已到了终南山下。见一处悬崖奇伟,登之可远望山河,便弃马道旁,徒步上峰。
谷底的小径蜿蜒曲折,多为荒草覆盖,可愈是如此,他愈狠心攀援,即使茅草割破了手掌与面颊,与心中伤痛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小半个时辰后,站在峰顶悬崖边沿,杨凤大舒了一口气。天边云气翻涌,长安城一角嵌着彤红的落日,连鸟儿也各自归巢了,他不自觉道:“未来的家,有谁伴我?”
仰天长叹,恨不得就此死去。
“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在此长吁短叹,像个怨妇一样?”忽然身后有人发声,把他吓了一跳,差点失足坠崖。只见来人是个六旬老妪,中分的长发披散至地,满脸皱纹,目中精芒闪烁,气色甚佳。
杨凤道:“婆婆说的是。”
老妪道:“天色已晚,你怎么一个人到山上来?”
杨凤道:“我信马由缰,见风景奇妙,便登山游览。婆婆你为何也在此?”
老妪笑道:“我家就在此间,且出来吹吹山风罢了。”指着远处山坳中的一角茅檐,上空冒着炊烟,“那是老身与小女的寒舍了,她正在做晚饭。”
杨凤道:“远离人世而居,生活方便吗?”
老妪道:“我母女俩也没有钱去买货,也没有亲戚要来往,自然没有什么方不方便之说。”
杨凤道:“看起来,您十分超脱。”
老妪道:“人老了,很多事情想抓住也抓不住,超脱也是无奈何。你心中有放不下的事吗?”
杨凤弱弱地道:“是呀。”
老妪道:“是为了儿女之情吗?”
杨凤叹息着坐了下来,道:“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老妪也坐下,道:“你这么英俊的少年,按说应该是活在女人堆里的。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杨凤道:“你说得也没错。只是……其实是……我的一厢情愿。”
老妪道:“情之一物,陷入者难以自拔,旁人也爱莫能助。及至淡忘,回头看时,才知也不过如此。”
杨凤道:“十几年的情意,只怕也要用十几年来淡忘。”此时西天彤云如絮,山底下越发暗淡,目之所及,也只有眼前能够清晰,他忽然心觉坦荡,便道:“实不相瞒,我所喜欢的人,不是女儿,乃是双胞胎的弟弟。”
老妪听了有些惊讶,很快便恢复平静道:“弟弟的样貌,与你一模一样吗?”
杨凤道:“若非性情有异,单凭相貌难辨伯仲。我也曾怀疑,既然长得一样,我多照照镜子不就好了?喜欢他,不正是喜欢自己?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远不如与他在一起那样令人欣喜。他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孩子,而我从小沉默寡言,也无趣得多。”
老妪道:“慢慢长大后,你定也看到旁人都与异性结合,而你在期盼他也与你一般心情?”
杨凤道:“可是,有这种感情的只是我一人。他喜欢上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今天高高兴兴地跑出去讨她欢心,声称非她不娶。甚至他连我听见这话不高兴都没察觉到,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完全不知道我在心痛。”
老妪道:“你从未打算向他倾吐?”
杨凤道:“我不敢说,也不可说。即使我们是兄妹,即使我不喜欢男子,也无法终成眷属。更何况是兄弟?”
老妪道:“可怜啊,你的弟弟不久就要娶媳妇,他还认为你应该替他高兴。你的伤心谁也不知道,只有老婆子在这里为你叹息。若你不喜欢他该多好,世间那么多年轻美貌的女子,凭你的资格,何愁找不到知心之人?”
杨凤道:“我对女子,毫无兴趣。”
老妪道:“若我能有一法,使你的弟弟也不再喜欢女子,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