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苏州东门外,三十里有座云霞山,山下一片村落,负山抱水,外人称之为隐贤村,全村共计七百八十户人家,也有两三千村民,当中一座大庄园,名曰五方归云庄,庄主乃是五位异姓结义兄弟,只因厌倦世俗,隐居于此已有十数年。
这大庄主名叫易周,山东蓬莱人氏,人称灵心妙手赛管辂,年已七旬,自幼受异人传授,精通奇门遁甲、削器埋伏,各种机关。二庄主,河南河内人氏,姓齐名良,字漱溟,乃是内家太极门长,人称文雅先生,师传一口宝剑,名曰秋风落叶削霜扫,十三式太极奇门剑术冠绝当世。三庄主姓李名宁,字清茗,苏州本地人氏,生得相貌雄伟,手中善使一口折铁刀,平生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江湖人称赛判儿南侠客,乃是嵩山白眉禅师的高足,身负达摩老祖易筋经的功夫,通晓各种暗器,擅长中食二指扣射弹丸,三四丈内见准,可说百发百中。四庄主四川乐山人氏,姓陆名敏,因是天生的老美,人送一个绰号为一轮明月,乃是文武全材,为人最为机智,素有智囊之称。五庄主姓孙双名同康,人称亚昆仑,膂力过人,一身硬功,是关外长白山人氏。这五位庄主各怀奇能,不是当时武术巨匠,便为蜚声一方的侠客,加之这五人交友极广,待人又谦和,从不仗势欺人,在江南绿林中无人不敬。
这一日清晨,隐贤村外驰来一匹高头黄花马,马鞍桥上端坐一人,看年纪四旬上下,细高挑,身穿便服,光头没戴帽,漆黑剪子股儿的小辫儿盘在脖颈上。往脸上观看,长方脸黄白净子,漆黑两道眉毛,直插鬓角,一双阔目,高鼻梁,通红嘴唇,掩口的黑胡须,大耳垂肩,真是相貌不俗,仪表堂堂。
马行至归云庄前,来人甩鞍下马,将马匹拴好迈步上台阶叫门,工夫不大,本庄的老管家李寿将角门开放,李寿观瞧来人,乃是三庄主李宁记名的弟子苏州城里镖头周淳,因轻身功夫卓越,故人称云中飞鹤,这周淳是带艺投师,拜入李三爷门下已有十余年,在苏州城内开了家飞腾镖局,仰仗五老的威名,自己手上功夫不弱,人又极为谨慎,保镖十余年来未出什么大的闪失。
周淳见是老管家李寿,脸上堆欢说道:“李大叔,您老身体可是越发的健朗!几位老人家可在庄上?”说着指指马匹又道:“马上是我带给五位老庄主的礼物,您叫人搬进去吧。”李寿笑着说道:“周镖主,您可来的不巧,大庄主和四庄主一直没回来过,二老爷和二奶奶去了福寿仙庄,前两天谢老禅师来访,三老爷陪着他师徒游苏杭去了,只有五老爷在家,您来的太早,老爷子这会多半还在用早茶呢!”周淳笑道:“着实不巧,那便先引去拜见五叔吧。”
李寿应了声,点手唤来几个家丁收拾礼品,自己在前引路,来至北院禀报一声,不时五爷孙同康笑呵呵的走出来,看这位孙五爷,年纪在五十七八岁,不足六旬,身高六尺有余,面如紫玉,雄眉阔目,身穿灰洋绉长衫,足登灰缎快靴。看见周淳笑着说道:“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来呀!”周淳笑道:“五叔埋怨的是,最近镖局子里忙,不得闲,少来拜望,您别挑理,这不,最近接了一趟大买卖要往江宁,本是要走水路的,不巧上游发水,只得改为旱路,保的是十万红货,事关重大,小侄需亲自押运,下月初五是师傅六十大寿,我归期不定,恐误了吉日,提前备了许多礼品前来探望,不巧四位老人家皆不在庄里。”
五爷说道:“你谢师伯来访,三哥陪着去游杭州,估摸着一半时是回不来,不过你说来的不巧,要我说,来的也巧,你不是要去江宁嘛,我这几日正要打发你弟弟孙南去江宁看望亲家风火道人吴元智呢,十万红货也不是小数目,谨慎点好,你起镖时让孙南陪你同行。”周淳闻言大喜过望,谢过五爷,五爷摆酒招待,二人叙谈至夜,周淳小醉而返。
书无闲言,第五日头上,到了定规走镖的日子,一早周淳挑选了十几名精壮的伙计,装了二十只骡子。较比寻常加重了一倍,平常每一只骡子驮一百斤,周淳恐怕骡子多,自己人手少,照顾不来,宁愿多破费,挑选健骡,一匹骡子装了近二百斤。预备下十余匹良驹,正准备押镖起程,刚迈出镖局子大门,猛一抬眼,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人,看此人年岁在二十七八岁,身穿米色绸子长衫,细腰窄背,面如白玉,白中透粉,目如朗星,眉似漆刷,鼻梁高耸,唇若丹霞,真是形如宋玉,貌似潘安,一脸的书生气,正在大门前迎风而站。
周淳紧走几步将书生的手拉住,笑道:“我正要派人去请你,你来了为何站在门外不进来。”来人非别,正是五爷孙同康的独子孙南,他是有功名的人,十五岁便中了县里的秀才,能文能武,平素喜着白衣,故人称白衣秀士。孙南笑道:“早晨才出的家门,赶了一路,身体燥热,在外边吹吹风。”周淳点手叫来趟子手,让出一匹马给孙南,趟子手换乘一骑,一马当前,怀中抱定镖旗,喊着镖趟子,“威武......达摩......”声音传出老远,弟兄二人一路寒暄出了西城门。
路途之上无非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走了两日,镖队已出离武进县管辖,在大道上行了二十里,在路边茶摊歇脚,周淳把孙南拉至一边,低声说道:“兄弟,只怕此趟买卖被人定上了。”孙南闻言一怔,连忙问道:“何以见得?”周淳用眼神向茶摊对面一领,说道:“树荫下那几个歇脚的小子,跟了我们一路,稍时我们绕至前边偏僻之处,捉住一个舌头问个清楚!”孙南闻言不仅面上一红,自己一路留心,也未觉察有异,心知这江湖阅历比起周淳还差的远,只得对周淳说道:“大哥拿主意,小弟给你打个下手!”
二人打定主意,不多时,周淳打了个呼哨,镖队继续向前行,走了多半个时辰,面前横着一片密林,周淳一马当先,引着镖队进了树林,正想与孙南下马设伏,忽听前边密林乱草深处一阵嘈杂,闯出来二十几条身形魁梧的大汉,手中各持刀枪把前路封住。当头趟子手赶紧将手中的镖旗卷住,驱马将骡车圈成一个圈儿,众镖行伙计各擎兵刃保护骡车,静候周镖师上前答话。
后面的周淳早已提马上前,离着来人三四丈翻身下马,由打马鞍桥上摘宝剑,往肋下一挂,迈步来至前面,抬头一看,对面为首三个人,一字排开,上垂首一个大汉,年在三旬,身穿紫花布褂裤,面皮微紫,紫中透黑,粗眉圆眼,手中擎着一口金背鬼头刀。下垂首是个出家的道人,身材又瘦又高,年在四十以外,身上罩着一件鹅黄色的道服,肋下悬挂着宝剑。长方脸,面色焦黄,两颊内瘪,一双大三角眼,薄片子嘴,三绺稀稀落落的胡须。正当中簇拥着一个陀头和尚,年近四十,披散发髻,一道金箔拢罩,身穿蓝布僧衣,打着裹腿,脚下穿僧鞋,面如紫酱,紫中透亮,两道英雄眉,斜飞人鬓,一双虎目圆睁,颔下连鬓落腮胡子,四方口,肋下佩着一对镔铁雪花戒刀。这僧道俗身后跟随的党羽,一个个相貌凶恶,手中都擎着兵刃,看样式来势不善。
周淳心中一沉,心道:“没想到他们安排的如此紧密,多半已让人家识破自己的心思,正主立刻现身,看为首几人的相貌气宇,只怕不好对付。”心中寻思表面丝毫未露,上前一拱手,来了个罗圈揖说道:“几位绿林朋友多辛苦,高高手儿吧,在下是苏州南城飞腾镖局的周淳,这厢有礼,途经贵地。是我们不知合字的垛子窑设在何处,未能投帖拜山。周某这里赔礼了,镖局绿林全是朋友,咱们有话好讲。”
为首的和尚闻言,拿眼瞅了瞅周淳,又往周淳身后瞧了瞧,那态度似乎没把周淳看在眼里。把嘴一撇,啐了一口,骂道:“什么朋友,周淳,你难道不认得洒家了么?睁开你的狗眼看个清楚,十年的光阴,你就把洒家忘记了不成!”周淳听他这一骂,心中有气。这才仔细打量和尚,心中不由一怔,暗道:“莫非是此人!”
周淳想起的这个人姓毛名太,江湖人称多臂熊,十年前周淳保镖往通州如皋县,离城还有四十里路,天色渐晚,只得在县城外寻了个招商旅店住下,深夜,手下的伙计俱睡下,周淳久历江湖,为人小心谨慎,一个人带着宝剑出离店房,要围着旅店巡查一圈。此时满天星斗,微风徐徐,夜深人静,倒也不见什么异样。等绕到北院外,似乎房上有黑影闪动,周淳料定有贼,垫步拧腰越过院墙,跟在后面,他号称云中飞鹤,轻身功夫自然了得,脚下一点声音皆无。
只见前边一条高大的人影,背后背着一口钢刀,来到北房前,上台阶,手指顶住碰簧,把刀轻轻拉出来,用刀尖拨开门插棍。蹲下身,一手拿刀一只手托着门,轻轻把门推开。闪身进了屋,又将门带上。周淳一个箭步,飞身过来,贴在门外,只听屋内有女子声音叫道:“夤夜之间,大胆的贼人竟敢闯入妇人的房内!”只听那贼人哑着声说道:“小点声,识相的将金银拿出来,不然我一刀宰了你!”女子颤音说道:“钱在包袱里,你拿了快走吧,不然的话,店里的伙计觉察出来,你可走不了!”那贼人笑道道:“小妇人,我这次来你房中,一为劫你的金银,二为了你的人,白日里我见你相貌不错,惹得我难耐。想和你做个露水夫妻!”女子说道:“妇人是知廉耻的人,你拿了钱快走,不然我要呼救了,大不了命不要了!”
凶徒闻言说道:“好,我便成全你!”周淳身为中六门的弟子,师傅号称南侠客,平时打抱不平,少不了侠义之举,闻听妇人言语,知是个节妇烈女,岂能见死不救?忙从台阶上下来,喝道:“贼人给我滚出来。”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忽然屋门一开,从里边飞出一把椅子,跟着纵出一条大汉,低吼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搅你家毛太爷爷的好事,让你知道爷爷的厉害。”说罢挥刀砍来。
周淳闻言心中一怔,最近江南北出了个独脚大盗,名叫多臂熊毛太,武艺了得,但行径颇让人不齿,绿林中的规矩,路上遇见买卖,或是到人家偷抢,只要事主不抵抗,或者没有仇怨,绝不肯轻易杀人,谁想这个毛太心狠手辣,无论到哪里,抢完主家必定杀个鸡犬不留。如今让自己撞见,不寻机离去反要持刀行凶,当下不由动了杀心,也不再言,以宝剑接架,剑来刀往,二人施展平生武艺,战了二十几个回合,周淳剑术欺着大汉一头,一招‘拨云见日’刺将过去,大汉一时不备,将握刀的食指削去一截。
大汉吃疼不住,登时将刀掉在地上,翻身跃上房,用伤手指着周淳说道:“朋友,好武艺,在下不是对手,报个万吧。”周淳撇头往屋内喊道:“屋内的妇人,可曾受伤?”屋中女子大着胆子说道:“多谢英雄相救,小妇人只是受了惊吓,钱财也没被他拿去!”周淳见没有伤亡,便未上房去追。院里打得这般的热闹,店里的伙计岂能不闻,有几个胆子大的手持木棒、门闩冲进院子来,毛太见势把脚一跺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走着瞧。”说罢跳下房去了。
周淳让伙计唤来掌柜,告诉掌柜以往的经过,掌柜吓得面无人色,周淳要他好生提防,忙乱好一阵,这才回到自己的院中,心中有事再也睡不着,天还没亮便将镖行人等唤起,收拾停当离去,原想途中毛太必要报复,谁知一路太平。时隔多年也未听说这毛太半点消息,周淳只当此人死了,渐渐便把当年之事忘却,怎料十年后与他在此地相遇。
再说毛太,一心要报断指之仇,自持不是周淳对手,打听清楚周淳的名姓,发下重誓,不杀周淳誓不为人。后来因积案累累被官府发兵缉拿,无处投奔只得出家为僧,法号妙通,隐匿在金坛县城外古刹慈云寺中,拜莲花门金身罗汉法元为师苦练武艺,不出数年便得了乃师的真传。
一日,法元和尚的师侄飞天蜉蝣秦朗来访,妙通俗家便与他相识,拜在法元门下也是此人的指引,秦朗对妙通僧毛太说道:“我在江南结识了两位朋友,一位是出家的道士,叫金光鼎,善打毒药暗器,江湖人称插翅蜈蚣多宝道人,老道收了几个徒弟,和我们一个癖好。另一位是本门中的大美人九尾妖狐柳燕娘,她在苏杭一带,专做倒采花的买卖,最近这二人被归云庄大公子李善教训了一顿,想寻几位帮手找苏州归云庄的晦气。他们听说师兄和五老弟子周淳有断指之仇,想托我请师兄助他二人一臂之力!”毛太正念念不忘断指之仇,闻听之下,一拍即合。毛太让秦朗将金光鼎和柳燕娘请来,密谋一番,几人素知五老的厉害,不敢直接上门寻仇,合计先拿镖头周淳出气,派出几个弟子混入苏州城内监视,等镖行押镖刚一出城,便通知毛太等人准备,在路途上伏击镖队。
周淳认出是仇人毛太,略微定了定心神,再次拱手说道:“原来是毛师傅,如今你已放下屠刀,归入佛门,十年前的事是兄弟得罪了你,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我等过去吧,日后我去你落脚的庙宇,多捐庙资,助您修成正果!”妙通僧毛太闻言,哈哈怪笑道:“我十载苦练武艺,只为杀你报仇,旁的话不说,你若是能胜了俺手中的这一对戒刀,俺就放你几人过去,此仇终身再也不提了。”
周淳闻言心知今日难免一场血战,侧身对孙南说道:“贤弟,你在这别动,看好骡车,我与和尚分个胜负,了结个人恩怨。”孙南答应了一声,周淳从肋下抽出宝剑,来至毛太面前,妙通僧抽出一对镔铁雪花戒刀,挽了个刀花,口中一声大喝,搂头便是一刀,刀光起处,霍霍风生,光华闪烁,周淳撤步闪身躲过这一刀,右手宝剑一招‘斗柄东指’刺向毛太面门,二人十载未见,能为均有进境,战了二十余合不见胜负,彼此各自佩服,周淳眼见毛太苦练十年,刀法愈加高明,预料自己未必能嬴。毛太则心中也暗暗揣测,自己苦练十年,本想足可胜过仇人,不想敌人剑术比起十年前又高出甚多,自己施展出浑身解数依然难以取胜。二人互有顾及,争锋多时不分高下。
一旁的飞天蜉蝣秦朗看得仔细,二人武艺相当,一半时分不出输赢,此地虽说是密林,终究是青天白日,工夫一长,恐有行人经过,多为不便,当下打定主意,先将骡车给劫掠下来。他见看押骡车的是一个青年书生,哪里放在心上,大步流星冲至孙南面前,一挥手中厚背鬼头刀,搂头剁来,孙南用手中的翘尖雁翎刀往上招架,喝道:“说好是个人恩怨,你等却不讲信义,恶贼休走,看刀!”两人捉斗一处,秦朗这一动上手大吃一惊,这白衣秀才武艺不在周、毛二人之下,实非自己能敌。
要说这孙南的本领,深得乃父孙同康的传授,自幼拜神刀虬髯侠李元化为师,近年又受岳父风火道人吴元智的指点,三位侠客传他一人艺业,别看他年纪虽轻,武艺在后辈之中倒算是一流,十七八个回合,杀得秦朗堪堪不敌,刀招舞的越来越慢。
一旁的多宝道人金光鼎眼见秦朗不是对手,立即抽出长剑与秦朗双战孙南,孙南倒也不畏惧,招架相还,金光鼎本领可说平常无奇,但有一技傍身,便是善施各种暗器。他与秦朗一个心思,要速战速决,冷不防,将长剑还鞘,双手一扬,各打出一支袖箭,孙南力战二人本已十分吃力,金光鼎发的袖箭又疾又准,孙南躲避不及,避过打向面门的一支,另一支袖箭正中肩头。孙南疼痛难忍,一分心神,被秦朗在后腰重重踢了一脚,孙南哎呦一声,扑到在地,秦朗赶上,一脚踩在孙南的背上,二指搓唇,打了一声呼哨,随行的一干党羽一哄而上,捆人的捆人,抢车的抢车,一时间一片混乱。
这边周淳正与毛太斗得正酣,用眼角余光一扫,孙南已被贼人捆了个结实,镖行伙计也被砍翻几人,心知大势已去,但他久经大敌,临危不乱,知道镖银失去还可寻回,至多赔上家私,但人命可不是金钱能换回的,遂即大喝一声道:“丢下镖车,四散分逃。”镖行的众伙计闻听镖主发话,也是无心恋战,相互照应着,四散飞奔逃散。
周淳也急于脱身,可妙通僧紧咬不放,心道:“旁人走得,你却不能。”刀法加紧,把周淳困在当中,周淳无奈,又与他斗了数合,倏地左手手腕一扬,大喝一声:“呔,着镖。”毛太素闻周淳善打暗器,本处处提防,听周淳如此一喊,不由向旁一闪身,周淳立时脱离了刀圈,他有飞鹤之称,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几个起落没入树丛,秦朗与金光鼎俱是善于提纵的飞贼,随后追赶,毛太则命人押解孙南,收拾镖银骡车,隐迹潜踪而去。这正是:心怀昔日断指仇,引得正邪起争斗。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