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乌鱼王施奇谲之计，暗遣大渠里的千百万只箭虫、剑
水蚤、鱼鲺，企图钻过进水口，偷偷潜入池内，咬杀毒杀数十万
尾草鱼秧，但被秀腮和玉生破了。它无比沮丧，浩叹一声，唉！
皆是无能之辈！
乌鱼王神色悒郁，鳞甲绵软，尾巴僵硬怏怏然向蛰居的老塘
葫芦洼游去。它穿过大渠涵洞，游入平阔的滩面，通体仿佛被
股阴冷灰暗的情绪包裹起来，恍恍惚惚地向前飘游。它眼前幻象
迷离，异色惝柷。一会儿是秀腮，鳍执九齿钢叉，向它的眼珠
刺来；一会儿是玉生，臂甩旋网，向它的心室罩去；一会儿是被
海奎刺杀的妻妾，血水淋淋地飘至头前，催它雪耻复仇；一会儿
是被海奎捞杀的卵儿，泪波潸潸地追至尾后，逼它洗辱雪恨。它
先是怒得满腮满脸的鳞甲乱抖，后是凄伤得苍老的心，似被捺入
百年陈醋缸底，酸得头顶骨缝里冒泪泉。它正酸得魂儿飘入水
波，不知己身荡至何处，忽听上方起了一声怪鸣，顿时惊得魂儿
嗤溜一声射入体内。
原来，乌鱼王杀心灰冷，忘了惯常的腹贴淤泥潜游，竟将身
段浮上了水面，被天顶的一匹白肩雕扫见，扑下爪来抓啄。乌鱼
王怒骂一声，刚欲翘起铅头，张开大口扑杀上水面，突地被一声
熟稔的嗓音唤停。它迅即沉下身段，循音望去，扫见七八尺外的
笮草底下，露出小鳖绿背壳聪颖黠慧的脑袋。
乌鱼王急忙撇下头顶的白肩雕，嗖地一声，射至小鳖绿背壳
的头前。小鳖绿背壳是乌鱼王挚友老公鳖的爱子。老公鳖诡计满
腹，屡助乌鱼王滑过海奎的钢叉旋网。小鳖绿背壳生性机敏，秉
继了父志，亦学得满腹经纶。
小鳖绿背壳说，乌鱼王，你在水国杀戮甚多，积怨很深，为
何又不加节制，杀上天去?那白肩雕尖喙似铁钩，利爪似钢叉。
你冲出水波，赤鳞裸鳍，岂有你白嫩的银鱼吃?怕是要被抓啄得
皮破肉绽，血洒水波。
乌鱼王顿觉赧颜，满脸的黑鳞红烫起来。它简述了驱遣蝮蛇
灰脸、黄鳝、雌蚌大肚婆娘、雌螺胖腰身、箭虫、剑水蚤、鱼鲺
等杀手，均未能杀死母草鱼秀腮的几十万尾鱼花鱼秧，报得海奎
的杀妻灭子的宿仇旧恨。
小鳖绿背壳埋怨乌鱼王像西楚霸王项羽，只凭膂力蛮杀，而
不知以智取胜。乌鱼王谦恭地请小鳖绿背壳出计。小鳖绿背壳晃
晃王八壳儿，挠划足蹼，挤出笮草，眨了眨水国状元郎机灵的
小眼球儿，口齿缝里飘出一串串亮起黠慧之光的语蛋蛋，纵论起
戕害秀腮和数十万尾草鱼秧的诡招儿来。
小鳖绿背壳说，乌鱼王，你若用病菌病虫，不伤你一枚尖
齿，便可轻巧巧地杀死秀腮，杀光秀腮的数十万个儿女。秀腮易
患病毒性出血、肠炎、烂腮、赤皮、白皮、小瓜虫等病；草鱼秧
易患白头白嘴、水霉、车轮虫、小瓜虫、指环虫、复口吸虫等
病。眼下先杀光草鱼秧。因草鱼秧数量有几十万尾，若有万分之
存活，长成秀腮赤额的魁梧躯体，你乌鱼王也将会死在草鱼铁
硬的头盔之下！
乌鱼王听得频频颔首，不禁嘴角漏出笑意。它经小鳖绿背壳
指点，觅到十几只螺蛳和蚌。螺蚌是病菌病虫的中间宿主。菌虫
隐藏于螺蚌壳内。它借着夜色的遮掩，将贮满病菌病虫的螺蚌，
一只只衔于口中相继偷运至池东的荷花根下。
小鳖绿背壳挑出五六只很不显眼的螺蛳，轻狂得意地说，这
几只螺蛳的壳内，藏满了车轮虫病菌。这种病菌，正面看像螺蛳
席的圆形，侧面看因种类不同，显得形状不一。有的像浮萍，有
的像倒扣的水浮莲。最明显的特征，是体内有一齿轮状结构的齿
环。虫体约50微米，得用显微镜放大一百倍方可看清。虫体活
动时作车轮般转动，故称车轮虫。喜寄生于草鱼秧的鳃和鳞上，
有时密集于草鱼秧的头部嘴部，泛起一片死亡的白光。俗称白头
白嘴病。可在数日内杀尽草鱼秧！
鸟鱼王将信将疑地问，竟有这么厉害?小鳖绿背壳笑哂，一
条粗腰身的雌鳗，在海底可产下多达五百万至一千万粒的卵。你
没见过，信吗?小鳖绿背壳浮上水面。乌鱼王将挑出的五六只螺
蛳，衔放至它的背壳顶上。壳顶圆而滑，螺蛳咕嘟咕嘟地滚下了
壳去。乌鱼王忙衔来一困笮草，铺于壳顶，再将五六只螺蛳衔上
笮草。这下螺蛳卧稳了，不再向壳下滚。小鳖绿背壳不慌不忙地
向池坝脚下游去。鸟鱼王则绕游进了大渠。这时，一株高大的挺
拔清俊的荷花，收拢着的花瓣爹开了，花心袅袅地浮出一个倩秀
俊巧的女子。女子名叫荷女。去年，千百只龙虾扑入荷叶林里觅
食，将亭亭玉立的荷茎剪得一片狼藉。幸亏雄草鱼赤额把剪食的
龙虾驱出了荷叶林，救下了荷女栖身的那株荷花。
荷女听见了乌鱼王与小鳖绿背壳的诡语，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迅即跳出花心，踩着一张张凝满夜露的荷叶，无声无息地跑上
池坝，奔入孵化室，贴着玉生的耳孔，急急地报送草鱼秧将被车
轮虫病菌杀死的警讯。玉生睡梦里蓦吃一惊，因疲困过度，只醒
过几分钟，恍似梦游一般飘下床来，脚步一高一低，匆匆地晃出
孵化室。一钩下弦月斜挂在苇海的鬓角，洒下一小棒稀薄的光
粉，池东的坝顶只露出一个昏朦的轮廓。玉生仿佛看见一个身着
绿色荷衣的倩影，在他前面七八尺远处飘行。他想唤停荷女，却
不知为何，口中总是发不出音来。他随那倩影飘移上坝顶。
突地，玉生足尖一痛，便站定足步。他眨了一下眼睛，再看
时那绿色的倩影已没了。足步的痛却不愿卸去，愈益痛起来。他
提起痛足甩了一下，似觉足尖很沉，坠着一个活物。他移目扫
去，像是一只拳头大的鳖。他忙捏紧鳖的鼻孔。鳖窒息了一瞬，
松了尖齿。他足尖的痛立时卸去了。他提起鳖来，依稀看见鳖背
上滑下几只螺蛳，咕嘟咕嘟地滚下了池去。他看了一眼池面，池
面很静，似乎听见秀腮细微的鼾声。他嘀咕了一句。这小鳖捣
蛋，明日将它熬汤喝。鳖滋阴补肾哩！他又循原路飘移回孵化
室，恍恍惚惚地向空孵化缸一悠手臂，听见叭地一响。响声却起
于缸外。他没辨清，复又躺上床朦胧睡去。
秀腮静卧池心，睡得很沉。睡梦里。秀腮似觉口鼻被乌鱼王
捂死了，胸间憋闷极了，周身的血浪直向头顶涌去。只听哗地
响，急又撞回了双眶，冲得眼珠向外一晃。蓦地，秀腮被憋醒
了。四周响起一阵阵唼喋声。秀腮吃了一惊。草鱼秧为何夜间不
睡眠，却大口大口啪食?秀腮忙游向唼喋的水面，借着下弦月朦
胧的光亮，依稀看见草鱼秧不是在啪食，而是将口鼻探出水面
急火火地啪吸氧气。池内缺氧草鱼秧会憋闷得失去性命！
秀腮脑海里冒起一串疑虑的泡沫。莫不是池顶的进水口被堵
住，大渠的活水流不进池来，冲不进新鲜的氧气?秀腮迅即射至
池顶的进水口，顿觉水流停了，有一缕刺鼻的血腥气袭入鼻腔。
秀腮立时辨明，进水口外被乌鱼王推来大团大团水草堵死了。这
阴险狡诈的凶魔，妄图憋死满池的草鱼秧！
秀腮急忙昂头扇尾，轰地一声，搅起一个响亮的大浪，向孵
化室里报送去危急的声音。玉生朦胧里听见了浪声，却因脑袋太
困，身段太沉挺拗了一下，仍没能翻下床来。直至暗白的晨光，
从门外漫至床头，玉生才被秀腮搅起的第九十九个浪声惊醒。
玉生急忙跳下床，冲出孵化室，奔至池顶，透过淡薄的晓
雾，扫见池波里挤满了草鱼秧的头，已有数万尾窒闷得肚皮翻向
天顶，失去了性命。他顿时万分心痛，咚咚咚的捶脑袋，埋怨自
己豆浆泼洒得太多，池水太肥，缺氧，窒死闷死一大片无辜的草
鱼秧。
突然，秀腮甩起阔尾，推起一道高厚的水墙，哗地一声，劈
向玉生的头顶，冲得他向池外一晃。玉生脖颈向外一扭，眼角忽
地扫见进水口堵着一大团水草。水草上一只拳头大的鳖，无比惊
惶地滑入了渠水。渠水下层晃起一个极粗长的魔影，犁起一道浑
杠，嗖地射入渠心不见了。玉生头顶似被乌鱼王敲了一棒，这才
醒过神来，迅即跳入大渠，扒开堵死进水口的水草团，让汩汩的
活水涌入池内。
池内缺氧的草鱼秧，火急火燎地扑向池头，大口大口啪吸新
鲜的水流，焦灼烦躁的神色，倏地退去。秀腮心底无比凄痛，凝
望着池面闷死的数万个儿女，绕游了很久很久，直至玉生噙着泪
全部捞起葬去。
(本章完)